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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院里的日光中,黄黄如同一团儿晒干的红泥。它卧着不动,睡得极死,有两只麻雀落在它身上,肆无忌惮地跳来跳去。午时的阳光,委实是温暖得可以。老人坐在黄黄的身边,一面晒着太阳,不断地用苍老的瘦手,抚摸着黄黄的头,一面看着吃饭的儿子和娅梅。也是在转眼之间,她窥探了儿子内心的全部秘密,便忽然觉到了这个家庭,一经分开,就是娅梅怀着十足的诚意,组合起来也不是一件易事。先前,她过于相信了自己的儿子,把娅梅在省会的所作所为,点滴不漏地告诉了他。而他在乡间与县城女人的风波,自己看在眼里,却一味地替儿子开脱,隐瞒了娅梅。然她却没有料到,他在洛阳与其主人,也还有一些牵挂。老人对黄黄说,你睡吧,什么也不要吃,如果天元留下了,你就留在这边陪他和娅梅;如果他一意要走,我就把你带到那边去。
院子外面,响起了村人吆喝的叫声,是女人向男人招呼,说你想去洛阳,就快些吃饭,人家司机都快吃好啦。天元听到这话,碗在手里晃了一下,抬头往外瞟了一眼。娅梅坐在一张椅子上,酸浆面条使她额上沁出了一层汗粒。她看着面前的醋瓶和半碗辣椒,说天元,你要和洛阳那边定死了你必须得走你就走。
“要么我留下再陪你一天?”
“我要打算留下和你复婚过日子,你还打算重到洛阳去?”
酱面的香味如阳春三月草坡上的青稞气,噎得人直想打嗝儿。天元亲自擀的面条,金黄的大豆,白嫩的花生,红星点点的辣椒,在日光中熠熠生辉的麻油珠儿,使碗里的日常酸饭,显得多彩多姿起来。娅梅一面望着自己的饭碗,一面瞟着天元的脸色。那脸色是一种预想终于被一种事实证明了的浅红的僵呆,既无法立刻说你留下我也留下,又无法说你留下我也不留下。娅梅为她这样把天元推向两难感到不安和疑惑。婆婆是一再说娅梅你留下,他天元也就留下了。可是,自己要留了,他却不是那种义无反顾的坚决。个中原因,只有天元知道,婆婆知道,怕就怕是知道了也不会说给你听。这时候,婆婆也站在他们中间,娅梅把目光从碗上和天元身上移过来,看着老人问,你不是说我留下他也留下吗?
婆婆说:“天元,你把你的丑事讲出来吧。”
天元不吭,脸上的僵呆越发显得浓重生硬。
婆婆说:“是不是那戏子给你说了一堆好话,你以为你就真的离不开洛阳的日子了?”
洛阳的日子,已经分明地写在了天元的脸上,除了娅梅以为那是两难的僵呆,婆婆的亡灵却对此洞悉得极为明了。说起来也不是十二分的大不了,无非是另一种生活的招手罢了。
眼下,那些盖了村、乡、县,三级迁移户籍红印的表格,在天元的口袋里磨来蹭去,散发出火一样的热烫,炙烤得他浑身不自在。照日期所限,再有两天不去洛阳交办这些表格,它将成为几页废纸。而和县城女人在床上随口商议的新的远离乡村的计划若不成为几句空话,县城的女人,将会使他最终也同娅梅无法生存于都市一样,无法存在于乡土社会之中。
天元端着酸浆饭碗,一面不知所措,一面为昨夜被那女人的又一次引诱追悔莫及,愧痛不止,感到羞耻如漫山遍野的皇天后土,将他埋得严严实实,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半点纯净。他弄不明白,自己五十四岁的男人,居然会那么脆弱,那么没有几十年修炼的道德。在那溶溶白光之中,在娅梅为自己留下了大门时候,在那女人果然跪下时候,他便又一次被那女人泛滥的情爱,淹没得窒息了过去。被那女人所逼,不得不答应立马离开张家营了。
那女人是天将亮时离了这台子地的新宅。一夜狂风乱雨的情爱,把天元浇得昏头昏脑,那雪白柔嫩灿烂了女人光辉的身子,烈火一样烤焦了他全部身心。疯狂的时候,她说张老师我一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你信不信张老师?他怀疑她是昏头乱说,可他却说我信的,现在我一点不怀疑。
她说:“你把我带走张老师。”
他说:“我俩一块儿到洛阳去。”
她说:“我半天也在这山窝待不下去了,我一定得到洛阳去,这儿所有的人看我就像看着一条狗。”
他说:“乡村就这样,你自小也是乡村的人。”
就是因为是乡村的,我们才要往外走。她把她作为女人的全部柔情,赤裸裸地捧出来,拱手奉献给寄予希望的男人说,到洛阳我们做生意,不出三年我给你生个孩娃不说,还让生意雪球一样滚大着。她说到洛阳你做人家的家庭教师,我先摆个水果摊,或者推个模仿金银首饰的小车儿。等生意大了,我们开个真的首饰店。我爹是县城最有名的首饰匠,到那时,我们有我们用不完的钱,买套自己的房子,你教自己的孩子读书识字,我管着首饰店。她说我们不请别的人,一个首饰店和一摊子家务,我三下五下都干了,你闲下来就读书。晚上我们亲亲热热,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侍候你一辈子,把你养得结结实实,过一种在乡村一辈子也过不了一天的快活日子。女人这样说时,他们已经被彼此的情爱之火,烧得不知所措。一团黑暗里,他们却看到了金灿灿的亮色。那当儿,不要说一同去都市谋求一种与乡土社会完全不同的日子,就是说一同上山下海,走入深渊,是谁也不会有丝毫犹豫。直至天将亮时,窗子挂了淡薄光色,如同昨夜的月光还残存其上,他们还在喘息之后,又有了一次疯癫,又一次海誓山盟。及至筋疲力尽,她必须离开时候,不得不从床上下来,穿着衣服,她还说:“张老师,我回家准备东西了。”
他盯着她一下比一下遮严的身子,如同望着越来越被云彩遮去的月色洁净的光华。
“去吧,吃过午饭到村头搭去洛阳的汽车,对人就说你是回城里走走娘家。”
“你呢?”
“管不了那么多啦,留娅梅在这里,我和你一块儿到洛阳去。”
娅梅已经喝完了一碗酸浆面条,回灶房盛第二碗时,她听到村头有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大唤大叫的吆喝声。灶房是新房偏旁的小耳房,由于窗子嫌小,又背向朝阳,房里光线微弱暗淡,猛然从日光中走将进来,如同突然走入了黄昏的光色之中。就在这猛然之中,娅梅看到婆婆端端地坐在灶房一角,头发枯白,脸色苍黄,老泪纵横。婆婆说娅梅,天元怕不会留在张家营了,他过不惯这张家营的日子了,是婆婆我对不起你,让你火车汽车,上上下下,十七年之后又回到张家营来,却白白跑了一趟。娅梅端碗怔在突然进入的昏暗里边,脸上半惊半疑地望着婆婆说,我只望你给我说句实情,告诉我天元他究竟为啥不愿和我复婚,我也就心里踏实了。
婆婆说:“是他不好,他有了个城里的女人。”
娅梅说:“怪不得他,若如此我也是拦挡不了。”
婆婆说:“你回省会去吧。”
娅梅说:“省会将我逼了出来,我已不想回了。”
婆婆说:“若愿意,我把你、天元和黄黄都带到那边去。我们和强强一块儿,还是一户好端端的完完整整的家。”
娅梅说:“天元呢?”
婆婆说:“由不得他,我去说。”
很长时间以来,婆婆在娅梅面前出现,都没有这次的面容清晰,她连婆婆脸上的老年金斑都看得一清二楚,如同夜晚仰头去看天上离地面最近的几颗星星。还有婆婆的声音,略微沙哑,如喉咙里卡了什么,且那哀伤的语气里,有阴黑淡淡的一股凉气,极如深夜风高的胡同里,吹出的凉飕飕的一股捕捉不住的风。说完了,婆婆便走了。离开那个竹编的北方农村时兴的又低又矮的凳子时,那凳子发出了细微尖利的几下吱嘎的响声,婆婆便不见了,仿佛在你面前转眼即逝的一道人影。
娅梅从灶房盛饭出来,从天元身边过去,看到他初盛的一碗酸浆面条,才吃了三分之一,所余的大半碗,在碗里成了黏黏稠稠一团。她说你怎么不吃?他说我不太想吃,然后又说,娅梅你想留下,到底是随便说说,还是下了死心?
她说:“说过几遍了,我是下了死心。”
就在这个时候,台子地上响起了一个男人的高唤,到县城和洛阳去的快些吃饭,快些收拾行李喽——我马上就要走啦!是司机的催促。司机的高叫粗重响亮咔咔喳喳,如同从半空折断落下的树枝竹竿,一根一根的嗓音,都砸在了天元的脸上。立马,他的脸色苍白起来,碗在手里也微微地抖。不消说,躲不开的行将发生的一切,随着司机的高叫和村人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迫近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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