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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我舅家走去了。
我朝舅家跑去了。
我朝舅家飞奔过去了。
我舅就是一头猪,他也还是我舅呢。我舅就是一条狗,他也还是我舅呢。我要去告诉我舅劫匪要去他家抢掠了。千万别睡着千万别梦游千万别开屋门就行了。机动车要去我舅家的山水别墅要绕道坝上火葬场。绕道坝西大路上。要从大坝的顶端开过去。到坝东再下坡绕着到那坝腰的一片林里一片水边地。可我从这路口的小道直切朝着舅家去,比他们能近二里路。能近三里路。我知道我跑着飞着就能比他们先着到了坝东我舅家。也就果真比他们先着到了我舅家。路上遇了风。见了树。撞了一对男妇精赤条条在那树下做那男女的事。不知他们是梦游还是醒着的。他们做事的欢叫把路边的树都摇晃了。我在很远的地方看见他们做事让我身上的血也朝着头上涌。腿间的丑硬如翘起了一段铁棒般。很想朝他们走近看得清些再清些。可为了我舅我不得不离开那儿了。那儿有灯光。他们做事在树影下边放了一盏灯。一盏马灯的光亮调到最小最黄如星星从天上落下要灭前的可怜相。
我离那灯光愈来愈远了。
那男女的欢叫一星半点都不能听清了。
我完全走在旷野走在自坝而下的河边上。伊水像一条宽阔碎乱的银绸铺在天底下。流水的声音像歌声像鬼叫还像刚才那一对男女的欢叫声。后来我想那男女一定是藉了梦游偷欢的。在梦游里边偷欢的。可那时,我想这对夫妻做事咋不在自家屋里呢。咋不在自家床上呢。我走着看到黑影心里害怕了。想想那欢爱的男女就把胆怯赶走了。挤走了。听到夜鸟惊恐的叫声心里害怕了,我就学着那爬在女人身上的男人——啊——啊——地欢叫几声就把夜鸟的叫声吓走了。我就不再害怕变得少年英武了。
能看见我舅家住的别墅小区了。那儿不叫村子而叫小区着。住的都是有钱人,如开矿的卖煤的跑长途运输和在镇上县城开了几家连锁商店的。还有县城里的几个局长和部长。听说有个县长也住那片小区里。那儿是我们这儿的富人区。贵族区。平素一般人都走不进那个小区里。平素人没事也不去那小区里。朝阳地。面前又是从坝上泄出来的水。松树和柏树一样粗。柏树也和松树一样粗。松柏古槐都和水桶一样粗。每棵树都有一圆砂石垒的树池子。每家门前都有两个花池子。每户人家门前都有四级石台阶。台阶上是分开卧站两边的两条陶瓷狗。狗总是吐着舌头和没有水喝样。门总是关着锁着和随时有人会偷样。
可那小区十几年过去从来没有被人偷过呢。
从来没人抢过呢。
然今夜要有人去偷去抢了。他们的车上搁着铁棒和砍刀。说不定会开了杀戒砍杀呢。一砍杀人就要死了。人一死就要杀人偿命冤冤相报那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了。而是三个五个了。七个八个了。我脚步快捷地从老河桥上跑过去。快捷地朝着山腰跑过去。从一片树林中泄出来的光,像日光被那林木碎成了一片一块样。从一条小路岔入那小区后门的水泥大道时,浑身的汗把我的衣服全湿了。全洗了。把我的毛孔全都冲开了。每个毛孔都是放着水的闸。脚下的帆布鞋有两鞋窝儿汗,如两座水池水库般。我是从水里飞奔过来的。喘息的声音如开闸放水一样急切和轰隆。可真的待我到了小区里,看见小区的景况我就觉得不值了。
不该了。
似乎我来给舅给这小区通风报信是一桩天大地大的错。小区的后门竟开着。平常它是每夜都锁的。可这一夜竟就门洞大开昭昭然然着。灯光从那门里扑出来。如一块巨大的水晶玻璃倒在地上样。像一地金汤边沿齐整地流在路上流在地上样。小区里没人睡觉全都聚在小区中间的广场空地上。路灯是亮的。广场的各型灯光是亮的。各家的灯光也都是炽的白的亮堂的。这一夜,小区和白昼一模样。如压根就没走入这年这月这一夜的黑色里。松树钻进半空挑着光亮如树顶枝丫全都缀满钻石般。柏树竖在夜里如浑身都沾满会发光的水银般。所有的花草池子在光里亮里如全都晒在正午的日里光里花都盛着散着浓郁的香。到处都铺了水泥沥青瓷砖的路面路边和拐角,都有人在走动和忙碌。手里不是端着炒菜就是端着酒杯拿着酒瓶子。喝着走着吃着和过年一模样。和十家百家婚宴一模样。可那所有的人,脸上都是木然都是傻笑都是发了光的城墙砖。像那砖上涂了红漆白漆黄漆发着呆光闪着呆亮在那院里走着动着摇晃着。
他们全都梦游了。
又在梦游里边吃了说了笑了喝醉了。
在几排别墅围着有喷泉的广场上,喷泉灯发着莹莹蓝的光。喷泉的水柱飞起落下透着珠白和晶黄。半亩大的水池中,有黄灯绿灯炽白灯,使那金鱼大大小小都躲在水里假山后的黑里夜影里。围着水池摆着二十几张圆的饭桌方的麻将桌。有人在吃喝。有人打麻将。碰杯的声音和戏里的乱乐一模样。打麻将的桌上都摆了几捆十几捆的钱。一捆一万就是几万十几万。喝酒的全是世上最好的茅台五粮液。酒杯丢在桌上凳上桌下边。酒瓶竖在桌角桌下泉边上。不知是都在醉着还是都在梦游着。那举着杯子碰着的,人一歪爬在桌上睡着了。睡了嘴里还说着老子喝死你喝死你的话。媳妇们。女人们。全都穿了睡衣透着身上的肉。站在男人边上看打牌。替他男人拿着钱。赢了脸上如花样。输了脸如抹布样。还有那大的半大的娃儿们,跑着闹着脸上也是木板灰砖色。只是那木板是新树刚解开的板。刚出窑的砖。还有娃儿们爬着睡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睡在娘的怀里爹的腿下边。脸色粉红挂汗如泡在热水里边样。
他们都睡了。
都梦了。
也都好像跟着爹娘梦游了。
一世界一小区的有钱人,因为酷热都从家里出来热闹说闲然后就都瞌睡就都梦游了。都为了热闹说闲把酒拿出来把烟拿出来让家家都有的保母炒菜烧饭端到小区院里的灯光下。果然连梦游都和村人镇人不一样。村人梦游都割麦打麦偷的抢的寻死的。他们梦游都是吃的喝的麻将的。有的睁着眼。有的半闭眯着眼。有的睡着了在梦里打着麻将竟和醒着一模样。光背的。只穿汗褂的。还有个我认识的煤老板,光背光脚只穿一个三角裤衩儿。好像刚从床上下来样。可他的面前却摆着三个酒杯三个空酒瓶。有女人跟着男人喝酒后把她的上衣脱下了。戴的乳罩粉红素白锁了花边镶了金边儿。露的奶子饱饱满满如刚蒸熟的馍馍样。加了增白粉的馍馍样。到处都是酒味都是女人们的粉香味。都是流水的凉味和下半夜的鼾声味。有人趴在路边睡。边上扔着只有他们才穿的外国人的西装和领带。有人在小区里走来走去人像魂儿一样飘在半空里。脚步高抬低落抬时用力落时谨小慎微像怕落在针上钉上石头上。梦游了梦游了全都梦游了。他这样说着走着好像只有他还醒着样。我可不能睡着不能梦游睡着梦游了万一有人来偷咋办呢。然后他就在那小区里转着走着找着大门口——保安哪——保安哪。应该去警告保安瞌睡死都不能睡。不能让外面的人进来也别让小区里的保母外人走出去。
他就这么说着在小区的前楼后楼中间走。沿着路走他也找不到大门在哪儿保安在哪儿。
我过来想对他说大门在哪保安在哪可我到他面前忽然啥儿也不想再说了。我看见他是男人不知为啥手里拿了一个女人的花乳罩,就像一头猪嘴里衔了一朵花。见了我他和没有看见样。离开他我像离开一柱木头样。我朝三排六号舅家走去时,我又扭头看他见那一柱木头砰的一响碰着啥儿倒下睡着了。
我没有在那吃的喝的麻将的人群里边找到舅。就像没有在一群猪里找到一头猪。然后就沿着一条被塔柏夹的路道朝第三排别墅转着走去了。到一家有院子的别墅前,看见一个中年保母打开一扇铁门走出来。手里提了一个包袱还拉了一个大皮箱。见我她朝后退一步,又觉得全都被我发现看见也就索性走出来,横着站在我面前。
——一看就知道你也不是这个小区的。
——拿点啥儿快走吧。让保安抓住你就成了贼的替死鬼。
说着她风着急着躲着灯光朝小区的北门走。脚步快得如鞋底有钉路面有火样。
我看见一个保安把一个箱子扛着藏到一片树林里,出来拍着手还像到处巡视走着样。
看见谁家的宠物狗,在一片草坪上兜着圈儿哼叽叽地叫。牠的主人睡在草坪鼾声和雷一模样。
我的脚步加快了。我的脚步飞快了。我知道这小区该要倒霉该要灾难临头了。那些临村坝上镇上的,想要偷的抢的如果知道他们都在梦里梦游里,就知道自己的天堂银行仓库在哪了。我不说话朝舅家跑过去。目不转晴朝舅家飞过去。几百米的小区林路在我脚下和筷子一样短。拐过一道墙弯和跨过一根筷子样。有家户的灯是亮着的。有家户的灯是灭着的。有家户的门是锁着的。有家户的门虽锁着可钥匙却忘在门上吊着晃着等贼等劫和等他家的亲人回家开门样。
我终是到了我舅家。
我竖在三排六号门前擦了脸上的汗。跳着蹬上那四级台阶从台阶旁的不锈钢扶槛跨上去。竖在舅家门前叫了一声舅推门就进了舅家里,就和一跨脚从醒里进了梦里样。舅没睡。舅不在楼上叫卧室的屋子里。妗也没睡在楼上叫卧室的屋子里。只有他们的孩娃睡在楼上叫卧室的屋子里。一楼叫客厅的地方有三间屋子大。灯光亮得能看见地上爬的蚂蚁醒目如公路上跑的汽车般。电视是开的。墙是雪白的。沙发是闲的。电视的声音在墙上地上舞着响动着。茶几上忙乱一片彷佛菜市场。客厅里的一盆竹和两盘花,都在看着蹲在那儿忙着的人。忙的是我舅和我妗。他们都没穿上衣,仅是穿了拖鞋和裤衩。一点不像有钱人家倒像镇上每天忙着的穷人家。妗子亲手炒了六个菜。做了两盆汤。一盆三鲜鸡蛋汤。一盆虾皮肉丝榨菜汤。菜和汤全都摆在挤在堆在菜市场样的茶几上。舅高大,蹲在那儿像塌在菜市场上的一堵墙。妗瘦小,蹴在那儿像那墙下的一株草。我进去时他们正把一个瓶里的东西朝着菜上汤里倒。和倒味精样。和菜淡汤淡加盐样。舅在倒。妗在用筷子拌着搅着均匀着。听到门响他们都惊着怔着回头望着我,脸上有了白色黄色黄白色。可很快那黄白就又淡了落下了。两个人的脸上重又成了瞌睡里的模糊了。成了灯光下瓷砖的光亮和木然。——你没锁门呀。舅问妗子的声音里夹着责怪和训斥。可手里拿着的小瓶还在空中动着摇晃着。倒的东西如在田里撒种芝麻一般落在那些盆里和盘里。——我锁了是风又把门吹开了。妗子说着依旧用筷子翻搅着。忙着手里的事和没有看见我一样。和我是一阵风一样。一棵树一样。梦里一闪而失的景物样。
——舅舅——妗子——你们在忙啥小区要出事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要天塌地陷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屋里的静和原本没人样。和原本我就没有进来样。舅在小心地往菜里汤里倒着那啥儿。妗在小心地搅着拌着均匀着。白糖似的晶粒落在一盘炒鸡蛋上那晶粒很快化开黄的鸡蛋有了浅灰色。如炒蛋有些糊了般。——别太多多了味就不正了。——别怕多,多了一口下去人就没了免得夜长梦多该死不死重又醒过来。接着又往一盆汤里倒。往汤里倒时舅又换了一个瓶。从那瓶里流出来的如泥黄的浊水一模样。他倒了一股又倒一股儿。倒了一股又倒一股儿。——别倒了别倒了倒多味就不正了。——多倒些一口下气就让这些儿子孙子倒下去。最后又往汤盆倒了一股后,舅举起瓶子对着灯光看了看。一满瓶成了半瓶儿。灯光下瓶是深黄色。有液水的地方瓶是深褐色。瓶子上的商标在瓶上有了卷边儿。黑色的骷髅头在那商标纸的上方最中央,像有了瘀血的指甲壳儿贴在瓶子上。我一下看见了那个画的骷髅头。我又咚的一下看见了商标下边敌敌畏的三个字。我知道更可怕的塌天陷地的事是在我舅家不在小区院落里。——你们在忙啥舅呀妗子都下半夜了你们还不睡。有股寒气从茶几那儿从舅妗那儿朝我袭过来。先是一小股后像一大股的穿堂风。让我身上冷得打哆嗦。一哆嗦汗就出来了。汗出来衣服就又贴在了我的后背上。额门和眼里都有汗的咸味辛辣味。空气中漫着微甜的味道和糖精水的味道样。我知道愈甜愈毒那是敌敌畏的味。愈甜愈毒那是菜盘里的毒晶味。
——舅呀妗子呀,半夜你们不睡你们在忙啥儿呢。
——别说话来了就先坐在那。
——有人偷盗有人抢劫马上就到你们这儿就到你们家里了。
——哼。舅终于扭头看看我。谁来偷我就先请他吃一盘炒鸡蛋,喝上一碗三鲜汤。然后笑笑又回头和妗子专心去往另外的盘里盆里落着晶毒倒着敌敌畏——千年不遇的梦游真是老天给我赐的良机呢。平日谁瞧不起我我就让谁死在这一夜。我看见妗子搅菜的筷子被毒蚀成枯黑色。看见舅说着脸上的笑像飘着一片黄的云。手在菜盘上摇着像在大地上播着种子样。——念念,你来得好。正是时候呢。过一会帮帮你舅舅。把这些菜汤都端到院里去。我让你把菜放哪你就放哪儿。让你把汤端到哪个桌上你就放到哪个桌子上。县里的苗县长,住在这个小区从来没有和我和你妗子说过话。民政局长住在这个小区他谁家都去过,就是没来过我们家。他们都嫌你舅我是火葬场的怕把丧气死气带到他们身子上。还有那开煤矿的死老板,他妈的又脏又黑见了我也还躲着我。都他妈的瞧不起火葬场。可有本事你们家里人别死别往火葬场里去送啊。左邻右舍原来一个是在县城聚赌发了的。一个在洛阳靠偷发了的。一赌一偷我不嫌他们他们倒还嫌我这邻居不祥又把房子卖了搬到最前边。这也好,嫌了今夜老子就给你们炒菜做汤了。
——就送你们到西天天堂吧。
——让你们哭天没泪最后家人得求着老子来火化你们全把你们烧成灰。
——烧了你们你们家家还得给我送礼说我们都是住在一个小区都是邻居人死了那就让他的身子完整细碎别把他的身子还留在炼炉少了胳膊腿。
——不是不报是时辰不到呢。时辰到了我邵大成就不能不报呢。
——来,念念。你妗子她是女人家。这盆三鲜汤你先端到喷泉东边苗县长在的那张桌子上。苗县长你见过就是那个瘦个儿头上谢顶没有头发的。你不吭声端去放在那张子上。放上去再给那几个人面前的小碗各盛一碗汤。有人问你你就说你是一排二号家里的。随便说是哪家的都可以。反正他们一喝就完了。啥也不知一了百了了。还有那正在打着麻将的。没人知道他们做啥儿生意他们都比你舅我钱多。钱多你舅我就巴结巴结他们吧。你送完汤回来再把这些炒菜碗筷端过去。他们打牌累了你端去不说话他们就要吃要喝了。吃了喝了他们的钱再多也都没用了。
——还有这盘炒青菜。那个高中校长吃素你就把这青菜端给他。
——这一盘——念念——念念——
——念念——念念——
夜就更深了。舅的声音带着夜的黑深从他的屋里传出来。从台阶上朝下跌落着,如水朝下流荡着。追着我的脚步想要把我淹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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