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4:06~4:26
到冥店门前我就呆住了。
愕然砖头一样砸在我头上。
事情如我想的一模一样儿。如我在大坝上时就穿过夜色看见了二里外我家冥店里的事。我是猛地推开店门竖在店里的。我回来让爹娘让那三个贼汉全都惊着了。灯光和灯光一样亮黄着。满屋的花圈冥钱纸扎如大风刮过了一座花园般。花都落谢了。绿叶落在地上也挂在枝上杈上和花园的墙壁上。花棵的断枝和棵秆。折断踩断的花圈竹条儿。缠了绳钱的竹筐子。撑着纸马的铁丝和木棍儿。童男童女的头颅和画的嘴脸和头发。它们全都落在地上堆在一面墙下边。屋里红的黄的飘的挂的蓝色绿色紫绛色,像被冰雹砸碎了的花池子。冷得很。也还热得很。被捆在两把椅背上的爹娘一个在店东墙下边。一个在店西一堆花圈纸里边。那两个,都用寒冬抓帽盖了头和脸的人,一个高的两手空着抱着胳膊在胸前。一个矮的手里拿了胳膊粗的木棒子。汗从他们的头上流进脖子里。流到他们的前胸后背上。他们没有要摘掉帽子透风凉快那意思。依然戴着帽子暴暴立在那儿等着啥儿盯着爹和娘。从抓帽洞里露出的眼,又黑又亮一点瞌睡都没有。他们是醒的。说不定是被我爹给叫醒的。是喝了我娘煮的茶水醒来的。是醒着藉了梦游出来劫财的。而那分坐两边被捆着的爹和娘,脸是白色黄色黄白色。满脸的汗如被雨淋样。不时地看看面前又瞅瞅通往楼上的楼梯和里屋门。和贼们那么看着僵持着。又好像平静安安一道一块共同在等着。等着啥儿我就不知了。也就这时等到我快步推门进屋了。
我哗一下站在店门里。人就僵在门口呆在门口了。景象和我想的一模一样一模儿样。连一丝一寸都不差。如螺丝刚好拧进螺帽里。我想要有人来劫我家店时一定头上都戴着抓帽或脸上罩着毛巾布。他们头上脸上就果然戴了抓帽儿。我想要有人来劫我家时一定不是一个人。果不其然是两个。说不定不是两个是三个。不是三个他们不会时不时的要朝里屋楼梯那儿瞅一眼。我想他们来劫时一定会把那花圈纸扎的冥物弄得七零八落遍地花开就果然把店屋里弄得七零八落花叶一地如秋时的旋风刮过一个花园般。
事情和我想的一模一样一模儿样。
如螺丝刚好刚好旋进螺帽里。
我进屋僵在那儿为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惊呆着。看看爹。看看娘。又去看那一高一矮的两个劫手时,那高的手疾眼快上前一步就把大手拤在了我的脖子上。如抓到一块金砖样把我抓到当屋抓到他的面跟前。可他这样儿,是我眨眼想到他会这样他才果然来猛拤我的脖子抓我的。旋即我又想到这时爹娘会说句话儿爹娘就果真说话了——他还是个娃儿呢,大明你放了娃儿好不好。爹急急地说着朝我挣过来。把他屁股下的椅子纸花弄出吱吱喳喳一片响。——你少叫我大明。我给你说过我不是大明你没听见嘛。大个子吼着过去朝爹的椅子腿上踢一脚。爹不动了他又提着踢疼的右脚在屋里转圈吸了两口气。
那提着木棒的小个忽然笑起来。
大个瞪了他一眼。小个就收笑不言声儿了。
——别抓他别吓着娃儿了。别吓着娃儿了。娘也朝前探探身。声音里有急的求的也有一些平静的。——我们都是镇上的,过了今夜人都从梦里醒来我们不是还要见面嘛。说着娘把目光落在那高矮的劫手身子上。可人家根本不把她的话儿当成话——我们可不是你们皋田镇上的。小个把木棒在娘的面前挥了挥——你想想要是一个镇上的,我们会来劫抢你家会来劫抢冥店吗。谁抢哪儿他妈的都不会抢这冥店呢。是你们镇上先一步把这镇上值钱的商店抢光了,我们镇外的不能白跑一趟才来你们家里店里的。这话说得和解释一模样。是解释又声高气粗声音能把地上的纸花震起来。这时从楼梯那儿传来了脚步声。我听着那声音有些熟。像吃饭时我的筷子碰了我的碗边儿。扭头去辨那声音和人时,楼梯那儿又有两个胖的下来了。他们一个背了包袱一个提了大袋子。边走边把卸了的抓帽重往头上脸上罩戴着。又一边朝盯着他们看的大个小个摇了一下头。
很失望地摇了头。
大个子也就很失望地拤着我的脖子又朝他胸前猛地拽一下——念念,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呢。对我说你们家的钱到底存在哪儿了。这是死人的旺季呢,镇里镇外死人和麦收样。你们冥店的生意好得也和今年的小麦样。可你们家楼上楼下只有几百块钱这是糊弄鬼哩还是糊弄人。说着又把我的身子轻轻转一下。让我面向爹。背贴在他的肚上大腿上。他的胳膊勒在我的脖子里,像要把我一下勒死样。像要把钱从我的脖子勒着挤出样。我觉得我快被他的胳膊勒死了。我的脸一定被他勒成了白色或者蜡黄色。汗在额上挂着像一面镜子刚从水里捞出来。汗从额门上落着像雨滴从房檐上滴滴答答落着样。好像我的双脚被他从地上提将起来了。好像有个扣子顺着他的胳膊滚进我的喉里了。我想咳。可那扣子刚好堵住喉咙让我咳不出来说不出来呼吸不出来。
——你勒死他你让他咋儿说话呀。你把他勒死了他还咋儿说话嘛。爹挣着身子唤着被那小个轻轻一推就又坐在原地了。可身子回到原地爹的声音却还炸在屋子里——让他说——让他说。他说哪儿有钱你们就去哪儿找。
——让他替你们去找也行呀。可你们勒出人命咋办呢。勒出了人命咋办呢。娘唤着,用双脚在地上跺着脚。她想要跺脚站起来。可她用了很大力气还是坐在那老的旧的椅子上。
高个把胳膊在我快要死的脖里松了松。空气朝我的喉里灌着像猛地开门灌进去的一股风。我连着咳了好几声。憋在额上脸上的热汗立刻冷凉下来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瞌睡了。再也不会梦游了。脑洞里醒醒清清如挂了冰条般。如一片冰川般。——不就是要钱嘛。我扭头看了勒我脖子的大个子。他脸上的抓帽被他的鼻子顶起来。那儿的帽纹稀得如同鱼网样。嘴的前边因为呼吸有一个黑湿圆圈儿。——要钱你们别这样勒我呀。勒着我我咋去帮你们找钱哪。
——我知道哪有钱。
——你们听我的,保准你们能劫到很多钱。
——你们来抢一家冥店还不如去抢那火葬场。卖一个花圈能卖几个钱,我家还要吃饭穿衣给人家交房租。可那火葬场,用点电用点油就把人给火烧了。人活着时去医院看病还和医院搞搞价。人死了到火葬场没有一户人家搞价的。要多少就都给多少。你们来抢我家冥店还不如去抢那火葬场。
人都不再说话不再动弹了。每一个都如塑的都如冰冻的。屋里热得很。闷得很。靠后的一个小胖想把他的抓帽揭下透透气。可前边的大胖回头瞪他一眼他又把抓帽慌忙朝下盖着了。大街上有人走过去。还朝这儿看了看。背着东西朝着这儿唤——冥店你们也抢啊。然后是笑声脚步声。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娘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劫的人先是把目光落在我脸上,后又把目光落在他们自己彼此戴的露眼抓帽上。他们的眼里有了亮的喜的光,像我终于帮了他们想起啥儿了。想到了银行和银行门的钥匙在哪了。储钱铁筐的钥匙在哪了。站在屋中间的大胖把他手里提的包袱忽然扔掉了。嘿嘿笑一下——操,咋没想到呀。
大个就盯着地上那包袱,眼里的疑惑如是一潭水上的雾。
——是被子。不值钱。胖子说着把目光重又落到高个的眼上去。他们用眼睛很快说了一堆话。商量了一堆事。楼梯边上的矮胖就在他们目光的说话声里把提的东西扔到了楼梯上。然后高个又看了一下提了棒子的小个儿。小个儿把他手里的木棒一下扔到脚边上。四个人就都同时把头上的抓帽卸下来。都用抓帽擦了脸上的汗。爹娘和我就都看清高个果然是镇上三道街里的孙大明。那胖子是邻村他娘的侄儿不知叫啥儿。另外两个也都眼熟都是镇外的邻村人。是大明舅家的孩娃儿。他们是亲戚连手出来劫财的。没有瞌睡没有梦游出来抢这梦游夜。摘了抓帽竖在屋子里,大明让矮胖去把我娘从椅上解下来。让瘦小去把我爹解下来。他上前一步站在爹面前。
——李天保,你实话说我爹死时土葬是不是你去火葬场里告的密。
我爹摇了一下头。用手来回搓着左手腕和右手腕上的绳痕子——要是我了,你今夜让我梦游让我不明不白死在梦游里。然后爹又瞅瞅屋子瞅瞅娘——灶房锅里还有煮的苦茶水,你们去喝点就不会瞌睡不会再做胡涂事。大胖听着就笑了,也朝我爹面前站半步——是因为胡涂才没早些趁人都梦游出来劫一点。现在店都被人抢光了我们才出来。然后又看一眼他的表哥孙大明,对着爹娘明明朗朗着——东西都又还给你们了。你没告密我表哥也不欠你们啥儿了。现在只消让念念陪着我们走一趟。
爹忙一下从凳上站起来,像要把我从大明手里抢回样。可孙大明又一把将我朝他怀里拽去了。对着我爹冷笑一声儿。
——你不是也恨他舅吗。全镇人都知道你和你媳妇她哥有恩怨,碍着你媳妇你不能咋样他邵大成。今夜我们表兄弟四个就帮你去把这恩怨解一解。又把目光落到我娘脸上去。看我娘的脸上是着惨白和惊怕,他让他的声音变成柔的软的和润的——嫂子,你放心。我们不会咋样你哥的。你哥这十多年都是发的死人财。挣的不义钱。这不说你也都知道。你还不是经常说他是我亲哥我能咋办呢,我能咋办呢。你不能咋办我们替你咋办了。趁今夜梦游我们去他那儿分点不义财。有财运了能够多劫一点儿,会在镇头河上架一座公益桥。没财运我们也就把我们五亲六戚这些年死人交给火葬场的冤费收回来。
然后他们就推着我朝店的门外走。
爹娘就愕愕站在那儿看着他们走。
我也顺顺从从随着他们走。
门外大街上,还是那样的模糊和灰黑。像夜里的时间一直滞着没有走动样。比起屋里边,外面凉快许多畅快许多人都深着吸气畅着吐出来。不知几点了。不知这时是这一夜的几点呢。他们出来在冥店门口站了站。看了看。这时我爹我娘就醒转过来追到店外边——大明——念念他还是娃子我李天保这辈子再缺德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们孙家的事,我求你千万别让念念出事儿。千万让念念早些回来我就只有他这一个独生娃儿啊。
大明回头望着冥店望着我爹娘——收拾你们的屋子吧。只要我们不梦游,我们就不会让念念出事儿。他们就朝一个方向走去了。唤声在街上漂着荡着如水在河里激急激急流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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