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到家,没料到我高中的同学二林坐在院中石桌上等我。二林人长得白净秀气,做事极有脑眼,舅是县法院院长,前年被招到县法院当了办事员,不知何由,上个月又从县法院回来了。他一见我,就从石桌上弹起,很用力地说:“同学,我来给你商量个事。”
几句客套,我让二林坐下说。
“到外边吧,只几句。”
我跟着二林来到了村头。这儿很静,在路边的一片小泡桐林里,淡淡残晖把景物都抹上了鹅绒黄的底色,几缕炊烟在村中摇着上升,仿佛是白绸在空中飘动。我盯着二林看了好一阵,问:“你不是到县法院工作了?”
二林顿一下,“我舅犯错误啦,我被开除了。”
一惊,我心里有一丝喜悦,“找我有事?”
他拿眼咬着我。
“想让你给我闪开一条道。”
我笑笑。
“你别儿戏二林,我又不是拦路狗。”
二林双唇闭着。
“你是!”
我用眼在他身上刮一遍。
“有话说吧。”
他用目光压着我的目光。
“话不瞒你连科,我想等大队改为村时当村长!”
我浑身微微一震。
“能当上?”
他冷笑。
“看你的了。”
我淡笑。
“你抬举我了。”
这当儿,余晖散尽,黄昏悄然落下,村里村外都是昏花白灰的颜色。归圈的鸡在路上咕咕叫着回村。远处山坡上,却还安然地挂着一群白羊。没有别的声息,也没别的人影,人世上似乎仅剩了我和二林。
“我当村长了,可以让你当村委副书记。”二林说。
我说:“我啥也不想当。”
他说:“不是实话。”
我说:“是实话,我就想种地。”
“别瞒我,”他说话很冷,“我知道支书想把红玲嫁给你。”
“那是支书自己想的。”
“你其实也想娶红玲。”
“你看出来了就好。”
“可我和你一样想娶她。”
“红玲长得并不好。”
“那是次要。”
“不是说谁想娶红玲红玲就会嫁给谁。”
“她听她爹的,支书要在咱们这几个高中生里选一个。”
“那就让他选。”
“我想让你闪开一条道,给支书说声这门亲事不合适。”
“可我觉得挺合适。”
“连科,咱俩没必要你争我夺。”
“那你就退让给我……”
“这么说你想和我争一争?”
“话不能这么说,我又不是讨不到媳妇的人。”
“可事情就这样!”
“那就都听天由命吧!”
我们都不再说话,彼此望着,一人手扶一棵小树。麻雀一群一群从田地飞回,落到头顶的树枝上。有一粒麻雀屎落在我的胳膊上,我没有去擦。又有一粒麻雀屎,从他的鼻尖滑下,滴在他的鞋尖,像一截软面条在那挂着,他看见了也一样没去擦。
我们就那么彼此望着。
我说:“该吃饭了。”
他说:“将来无论谁成人物都不能忘了我们是同学。”
我说:“村长那么好当?”
他说:“看透了就不难。”
我说:“要靠社员们选呐!”
他说:“主要靠培养。”
我说:“吃饭吧!”
他说:“吃饭吧。”
我们一块上了道,把胳膊和鞋上的鸟屎擦净,彼此很平静地望了一眼。
“到我家吃吧二林,有烙馍。”
“我家也有。”他说,“连科,既然你不让道,这段日子我哪儿得罪了你,就请你宽谅。”
“都宽谅吧。”我说着,很和善地笑了笑。
他也很和善地笑笑,就转身朝镇上走去。这时候,天已黑下,像黑纱罩着世界,二林的身影一会儿就被黑纱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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