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离开七爷,我朝村中走去。胡同两边的墙壁,像沟渊两岸的绝崖样挤压着我。薄凉的秋风汩汩地从我对面流过。谁家的一群鸡子刚从窝里出门,扑棱着翅膀,似乎要脱地飞起,可是鸡永远也飞不高远,就只那么拍打几下,原地打着转儿。我想起了村人们,村人们就如鸡一般,飞不起来,却年年月月都想飞起来,想让村中突然间生出一个支书来,生出一个公社书记或是县长来。这渴望就像久旱盼雨般,折磨了村人们一年又一年,一辈又一辈。
可是,村中却什么人物头儿也不曾生出过。解放前没有地主、没有富农,连一户富裕中农也没有。解放后没有国家干部,没有大队干部,没有军属烈属,没有党员模范,连个五好民兵也没有。
日子委实是过分平淡了。
瑶沟委实是该出一个人物了。
阳光很稀薄,我却觉得就如烧红的一块铁板压在我头上。我抬头的时候,仿佛用了很大劲,脖子稍微地疼起来。对面山坡上,庄稼都已收尽,绿了一春一夏的野草开始无奈地枯萎,青色像云一样消失了,留下一片粗粗糙糙的雨雾似的颜色铺盖着坡面。有一条跛腿小狗,沿着拧在荒草中的小路,一瘸一瘸地朝着山顶爬,脏污的小身子如同一个草团,在草坡上隐隐现现朝上滚动着,默默地,无声无息。
我盯着跛腿小狗。
跛腿小狗默默地、无声无息地朝上爬。
我想我就是那跛腿小狗。
过些日子,大队就要改为村,就要由村长主持大队的事务了。支书年纪稍微大了些,也许当村长,也许不当村长了。支书家的孩娃是痴呆,上月娶了个哑巴女。支书的闺女十九岁,支书要在大队选个小伙做女婿,把闺女的终身详详细细安排安排。支书是个很和善、为人极好、极细的庄稼人,大队的事务他如种地一样耕收了几十年,眼下支书不想再种了。
“连科,支书想选你做女婿。”
“我……不配。”
“不配也得配,你一定要把支书的闺女娶过来!”
队长从大队开会回来时这样说,就像给我分配去收割庄稼那样儿,让我把支书的女儿收割了。
我想也许我一定得把支书的女儿娶回来!也许娶了支书的女儿,这全大队的十八个生产队,四千二百口子人,就归属我管了;瑶沟村就出了一个人物头;在镇上,就没人小瞧我们十八队的社员了,我也就不枉读了八年书,爹娘也不枉送我连科来世上走一遭,姐们也不枉为我吃了那么多的苦……
跛腿小狗爬到了半山坡,就像一只吃过药的老鼠在草中晃摆着。
我到家门口,立下脚,死眼盯着小狗朝着坡顶爬,就像看着我自个朝着山脊挪爬一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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