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9:01~9:30
就这么,一趟一趟把坝西的尸油都滚到坝东去。总共来回是滚了七次还是八次我记不清楚了。是八次九次我也说不清楚了。反正他们把尸油桶滚到坝西偏北的一个山梁上。将油桶竖在那儿朝着山下皋田那儿看一看。听一听。他们都看见那明的灭的灯光了。好像也都看见那镇战厮杀了。看见断胳膊断腿和人的血肉在街上半空飞着溅着了。听见那冲啊杀的嘶鸣尖叫了。也好像听到人在死着流血的阵阵哭唤呻吟了。脸都白了呢。脸都如了冥店新世界的白纸白花了。眼也愈发睡着睁着露出一脸不安了。一脸都是在梦中筋肉抽动的不安痉挛了。汗也出在了那些梦脸上。惊恐也出现在了梦脸梦眼上。瞪着眼。眼里显出浊浑的惘然和不知所措浑浑浊浊的光。就都学着我爹跟着我爹个个都嘟囔着问说天快亮了吧。天快亮了吧。
——快把日头弄将出来吧。
——快把日头弄将出来吧。
就都又慌慌跟着我爹去那坝西急手急脚地滚着尸油推着尸油了。要把日头白天弄将出来弄将到来了。一趟一趟的。一拨一批的。一趟一拨儿。一拨一趟儿。到末了就不用我爹唤着领着他们了。他们自己都飞着奔着去坝西朝着坝东运油滚油了。机器样。车队样。像群群伍伍的雁阵儿,前边的飞着撞到日光下的山上后,后边的也定会跟着一个一个撞上去。如那一群一群在山上跑着追着有着灵性的牲灵们,前边有一只跑着跳到崖下后边的也一定会跟着跳到崖下摔死样。
坝东偏北的那个山顶是个土梁子。黄土厚到能埋千秋万代的村人们。原来这山顶梁上有个水塘坑。一亩大的黄土坑。后来时间把那坑给填浅了。把它交给荒草野树和野猫野狗了。交给野兔野鸟了。人都不往那儿了。只有谁家死了病猪婴儿才会朝着那儿去。才会把那小尸病畜丢到那儿去。可现在,很少病猪了。没有死婴了。那坑就废了没有前程了。爹是知道那儿有坑的。不知道爹咋会知道那儿有那一个天坑儿。往年往月从皋田看日出好像日头都是从那坑里升将起来的。天亮都是从那坑里坑边漫将开始的。只是冬天看日出时偏了坑这边。夏天日出偏到坑的那边了。把那一桶桶的尸油滚来竖在天坑一边上。绕着天坑这儿摆着那儿倒着堆放一片片。人都又去推那尸油滚那尸油铁桶时,爹就把尸油桶的顶盖旋儿用大铁钳子旋开来,让那人尸的黑油急急咕咕淌着流进天坑里。一桶油。两桶油。百桶百多桶。或许三百桶也许五百桶。一桶一桶全都倒进那坑里。先倒进去的是黑的污的像泥塘里的泥污水。倒多了那黑的污的油上就有了一层褐的光。在灯的下边像一湖水的碧蓝青光了。推来的油桶都围着那坑往那坑里倒出咕嘟咕嘟的润滑声音如上百数百的泉水朝那坑里喷着样。倒完的油桶被滚到一边扔到一边如无数无数一模一样儿的枯树桩。如巨大巨大横生竖长在夜里山野的蘑菇群儿样。原来梦是可以成就大事的。原来人在梦里是能做成千事万物的。
所有的油都从坝东滚到坝西了。
所有的油都倒进了那半人深的油池天坑了。
从坝西通往这山顶的几十米的荒坡路,草都被油桶一片一片轧倒着。草都染成油污如长长的油毡扯连铺展着。灯光下那草那毡一律都是朝着上坡的北方倒着扯连着。像人的头发都是朝后梳着倒着样。满地都是折断的草味和人油腥腻的污脏味。满世界都是人的油味汗味和白天死黑的燥乱味。天它又终于闷热起来了。烦燥烦乱的昼暗把人都又煮回到了热水里。十几盏挂在坑边树上的马灯罩上都是被烤干的燎黑和水痕。灯光也愈发暗着像白天的黑夜愈发深起来。天池油坑边是几棵槐树和楝树。还有两棵碗粗的构木树。树上的叶子都被灯光熏黑烤软了。耷拉下来了。叶子上吊的虫儿钻出包屋探头探脑看着人们看着灯光们。
灯把树的影子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把人的影子投到很远也很近的地方去。
大麦场似的天坑里,油有大腿深。也许能埋过大腿到了腰那儿。平整黏稠的油面发出黑光发出一片刺鼻的味。弯腰看时能从那油面上看见一片一片鱼鳞似的光。大片大片鱼鳞似的光。推油滚油用了两个多小时。也许三个小时着。滚完了人都倒在坑边上。人都睡在坑边上。有人把最后一桶油推来就倒在桶边那儿睡着了。有人推到半路就和油桶一块倒下睡着了。呼噜声和油桶滚在路上的声音样。还有的,滚完了说着啥儿抓着地上的黄土野草搓着手上的油,搓着却是醒的半睡的。没有忘了他滚油是为了钱的事。——一桶五十块钱在哪啊。——说给房子房在哪啊。去哪领钱要房的问话挂在嘴上像树上挂的叶子地上长的野草般。可问着问着他也从梦游里后退一步倒下睡着了。声音小了歇了没有声音了。睡将进去了。如睡死过去了。爹在那油坑边上忙来忙去没有忘了答着人家的问。——马上给你钱。——天一亮就给你钱。答着答着就没人再问要钱要房的事情了。人都一个一个倒下睡着了。从梦游回到日常梦里了。爹还梦游着。爹还深睡着。爹睡着梦游却在这人群里跑来跑去把倒空的油桶朝着远处滚。不用再管那些推完油桶的人也不用再提每推一桶五十块一百块钱的事情了。不再去说推三桶油给一间房推十桶给一个街面店的事情了。他只是推着空桶不停地跑着自言自语着,深黑的兴奋有些疯癫歌舞那样子。
——可以点火啦日头就要出来啦。
——可以点火啦日头就要出来啦。
到这儿,我知道爹已经睡死落进梦的深处梦的黑洞里边了。他一夜多都醒着跑着唤着吆喝着,一定瞌睡得只要有啥儿支着脑袋他就可以睡着了。可他的脑袋是举着不是躺着的。他睡着人是来回跑着走着没有停下的。我想他只要把坑池里的尸油点上火,所有的事情就完了他一定会随身一倒就睡在这坑池边。睡在火池边。就是火把他烧着烧死怕也不会醒过来。
为了爹不被烧死我一直跟在爹后边。
我生怕爹点了油火又突然睡着倒在火里边。
然就这时候,有新事情发生了。让梦和梦游惊天动地了。死无来回了。就在爹把最后一个倒完油的空桶从坑边挪开从地上撸起一把干草搓着双手对着所有的人们大唤着日头就要出来啦。——日头就要出来啦。——准备从树上摘下一个马灯点火燃那一坑尸油时,阎他从人群的哪儿出来站在了爹面前,浑身油污一脸都是尸油污。我不知道他是在梦游推油弄污的,还是和爹一道往天坑油池倒油弄污的。他如一根油污的木柱一样立在爹面前。像日出前的一块浓云走来挡在日出前。离爹一步远。站在那儿说了几句很普通的梦话儿。地覆天翻的梦话儿。
——现在这火点着只是一片儿。
——要想这火像个日头就得让这一片油变成一个大火球。
——我想了半天只要在油池坑的中间竖上一根柱子堆起一堆油草让油火顺着油草柱子烧到半空远看就是圆的就像一个火球就像一个日头了。
爹站在油坑边。那些睡的半睡的,都蹲着倒着在油坑外的草地上。一片人像一片油桶一片草捆一样倒着和扔着。灯光下是黑的模糊的。树影也是黑的模糊的。世界也是黑的模糊的。我站在阎伯身边的一个高处看见爹的脸色了。把目光从阎的肩上翻过去,看见阎的肩骨像一扇枯黄枯黄的腐肋骨。看见爹的脸和灯光油光一样飘着绸滑闪着红亮像那脸上本来就藏着一个。看着阎。盯着阎。想着阎的话。他的眼珠滚了滚,动了动,像两粒火球在他脸上烧着转了转。爹开始在油坑边上找着了。爹开始在睡着的人群边上找着了。他从树下坑边很无奈地撸了一捆蒿草几根枯树枝。然后回来站在阎面前,又忽然看着那些睡了梦了的人们脱在身边一件一件的油衣服,脸上有了回家找到了钥匙那种奇怪轻松的笑。像一个娃儿见了别人丢的东西样。像我在集日见了赶集人掉在路边的钱包样。不知道该不该去把那钱包捡起来。敢不敢去捡起来。可最后,我去把那钱包捡了起来了。藏了起来了。爹默了默了一阵子。默了一阵子。想了一辈子最后他把目光从阎的身上挪开投到天池油坑上。油坑是平的静的油面如一块巨大巨大的黑缎面。有光亮闪出来。树影投到那光上。树影人影投到天上投到天底下。光亮闪到别处闪到天底下。油腻的腥味呛鼻子。呛久了就不觉得呛了像那尸油没了味道样。没人知道那是人的油。是火葬这十几年的人尸油。只有我知道。我和爹知道。可那时我是睡着和爹一样梦游还是醒着我都记不清楚了。我想我是醒着的。可我醒着我咋会让我爹去干那样一桩蠢事呢。那是一桩连鸡猫猪狗和家雀禽鸟都知道不该干不能干的事情呢。说到底,我是一个傻娃儿。也许我真的是个傻娃儿。我醒着还是让爹在梦里去做了那桩事。去做了他最该做的最不该做的那桩事。山下皋田那儿的灯光还在乱着闪着模糊着。从那儿传来的声音也在急着乱着模糊着。一边是水库。一边是山脉下的一个村。身后就是有灯光却没有一丝声响的舅家的山水小区了。舅家那儿的景况怎样呢。管他怎样谁还能顾上他家怎样呢。山水小区景况怎样谁也管不了它会怎样呢。
注满油的天池油坑就要点火了。
日头就要从这坑里出来了。
白天就要赶走昼暗到来了。
我盯着爹的脸。盯着阎他枯肋骨般的一个肩。他原来是穿着一件布衫的。可现在他的布衫不知去哪了。光着背一身油看不出他是作家和谁的哪儿不一样。
他也是一个梦游者。
他梦游和谁都没有二致没有不一样。白头发。半睁眼。不用鼻子呼吸张嘴吸气和吐气。几点了。我的收音机不知放到哪儿了。要往日该是来日前晌的日近午时吧。可现在世界是一片模糊如着夜里看不见的海水般。时间死了呢。日头死了呢。现在日头就要活过来。时间就要活过来。爹就和阎立在那。爹和阎彼此望着像谁都见了谁。像谁也没有看见谁。他们都在梦里边。都在梦游都在梦里想着自己的事。像水在想着水的事。山在想着山的事。杨树槐树想着各个树的事。地上睡的梦的都在睡着梦着想着自家的事。到处都是睡的鼻息声。身前身后都是梦的呼噜和呓语声。除了这些声音外,世界静得很。天下静得很。油坑那边几十米外的荒草里有了一声冷惊响动儿。好像有条蛇从那草地跑走了。也许是一只野兔从那跑走了。落进黑暗像一枝干草飘进油坑样。一粒石子沉进了海里样。呼噜声和人们的梦话声,溜着地面滑进夜里滑进一亩大的天油坑。油坑那儿静得很。油坑四周的山梁草坡田野和村子,静得和时间死了日头死了一模样。在这死静死静的坑边上,连草在夜里的生长草被踩倒后挣着身子直腰的声音都可听得到。在这死静死静的坑边上,爹鼻子的翕动如蜻蜓在半空扇着翅膀样。阎是张嘴呼吸嘴像没有盖的酱油瓶口儿。像城里马路上被掀开的井盖儿。他们就那么望着静着静着望着默了一会默了一天一夜一季一年又像就那么静了片刻丁丁点点的功夫间。这时候,这当儿,爹的脸色变硬了。变红了。红硬红黄里有一股血脉在滚动。
——连科哥,今夜的事儿你会写进一本书里吧。
阎他望着爹好像要说啥儿又没说出来。
——我知道你会写进书里呢。这是百年千年都遇不到的故事呢。
爹看着阎笑笑没有再说啥儿话。爹去树下把那几个马灯挨个朝上举了举,像试试每一个的马灯重量样。他选了一个重的马灯摘下来。孩娃样把双脚轮流一踢他的鞋就一前一后飞进油坑了。没有石头落进水里的噗通声和飞溅起来的白水花。黏稠的黑油接到那两只落鞋像有弹性的帆布动动就把鞋给吞没了。然后爹就把撸来的蒿草抱起来。把许多树枝捆着拉在手里边。还又把睡着的几个梦人的衣服抱在怀里边。就那么,他如一个叫花子搬家抱着拉着提着马灯朝油坑里边走。
就那么,他提着抱着拖着朝着油坑里边走。
我到底是因为傻痴还是那时我也睡着了,看着爹像看着梦境站在梦里看着梦游样。梦把我给魇着了。梦游把我魇得要死了。像我梦魇还知道我是睡在床上拳头放在胸口样。我想把拳头从胸口拿下来,可用尽了力气我也不能把拳头拿下来。我想喊着我爹不要朝那油坑里边走。可我用尽了力气也没有张开大嘴也没喊出声音来。爹要成就大事情。梦能成全大事情。梦游能成全成就天下不可能的大事情。爹就那么提着抱着下到坑里蹚着污油朝坑的中间走。一步一步有时那尸油没过他的膝,有时深到他的大腿上。蒿草树枝划过油面那腥味腻味被蹚划出来漫在梁上漫在山上漫在天底下。我不知道爹要干啥儿。阎也呆在梦里傻在梦里不知爹要干啥儿。油坑边上的,睡的醒的梦的全都不知爹要干啥儿。天是灰的黑的模糊的。大地是黑的死的模糊的。人也都是黑的灰的死的模糊的。
——爹,你要干啥呀。
我的唤像我回家不见爹在家里就在门口唤着样。
爹回头看看我说了一句在天在地都听不懂的话。
——念念,这一下咱们李家是真的把所有的账都还了连你长大也不用替爹欠谁了。声音是哑的喜的像一张坟地的白纸在夜里风里欢欢快快地飞着飘舞着。
阎他盯着愈走愈远的爹。
——你干啥呀你得拿些东西能行吗。
没有回话儿。
世界静着和世上原本没有世界样。爹就蹚着齐腿深的油污走到天池油坑中间了。在坑油中间站一会,他把抱的拖的柴草树枝衣物都朝油坑浸泡着,最后又洗澡一样弯腰撩着坑油朝着自己身上浇。朝着身上抹。到一个能没过大腿的地方爹还蹲下让油没过他的脖子重又站起来。把自己变成一柱油人在那一块走动着。找寻着。像用脚在油里要抓着啥儿样。也就找到抓到啥儿了。竟也找到抓到啥儿了。用脚找到抓住了淹在油里的一块石头或是一个土堆儿。爹慢慢爬着站在那油里的一块石上或者土堆上,使那坑油只埋过他的脚脖儿。把油枝油草摆着放到自己周围四边上,然后直起朝着我们这边看了看。
看了一会儿。看了一辈子。最后他把马灯的灯罩打开了。把马灯灌油口的盖儿拧掉了。
——连科哥,记住写书了把我写成一个好人啊。
这是爹的唤。和醒着说的话一样。唤完说完他把马灯里的煤油倒在了他面前的油枝油草上边了。把打开罩的马灯按着放在那些油枝油草上边了。没有听见煤油砰砰砰的燃烧声。可那稠油上边的煤油先是一点后是一片猛地燃着了。一小片儿的火像一小片儿的红绸在爹的面前飞起来。我不知道爹要干啥儿。可阎他知道了。阎他——啊——了一声身子一缩一跃像从梦里醒了出来样。
——天保兄弟你疯啦——你是在梦游还是醒着啊。
阎他飞着跳进了那坑油池里。
可他只在油池里跳着走了几步看见油坑中间火光冲天了,就又站在那儿呆在那儿了。他看见我爹和他身下的柴草树枝衣物像一个火球一样在油坑的中间扭着晃动着。朝油坑外边急急挪移着,像要挣着身子从火球里边逃出来。随着那挣的逃的火团儿,传来的是爹那撕疼死痛转着身子的嘶喊着。
——我醒啦。
——我醒啦。
可喊着,那火团只往外边挪了一两步,火团就又定住了。定下来,片刻一辈子,火团又朝火的高处挪过去。使那火团重又成为火球最高最圆的一个火心儿。爹他不动了。也不再喊叫了。他让那油火沿着柴草树枝衣物和他一起烧在油面上。让油火爬上柴草树枝最后爬到他身上。油坑的中间那儿就这样起了一个火团一个大火球。油面先是一铺席的大,后是一片房子那么大。转眼火就漫过柴草爬上爹的火柱子。就这么绕着爹的四周朝那火柱上边攀爬着。朝着天空攀爬着。朝坑的四边快捷铺展着。蓝火苗。红火苗。当大火踏着油面沿着柴草火柱爬到半空成为金的黄的金黄一片金黄一圆时。我看见爹在那火里竖着像一柱火塔一个火球的尖顶样。那尖顶扭着摇晃着,撑着扭着终却没倒下去。
——日头出来啦,把我写成好人啊。
这是爹从那火里传来的最后一声唤。听不出那唤是梦话还是醒着的。我猜那是梦话呢。我又想爹一定是在火里醒着呢。那唤像刀子一样在夜里飞着砍着当把我从傻里砍醒待我要朝油坑跳下时,油火已经把阎从坑里赶将出来了。
阎从油坑出来推着我一下又把我从油坑边上推到了坑岸上。这时他完全醒了完全呆住像完全不知到底发生了啥儿事情样。用手去自己的头上抓。双手去自己的脸上抓。抓了醒了又就着油坑对着人群胡乱大喊着——天啊——天啊。然后他就看着从油坑扑过来的火,把脸风样旋来对着人群和我爹一样撕疼死痛扯着嗓子叫。
——都往大坝那边跑。
——都朝大坝那儿跑。
坑岸上睡的梦的这时都醒了。都从地上一个骨碌爬起来,僵在那儿盯着扑漫过来的火。大半个油塘成了火球了。整个油塘成了火球了。热浪从油塘那儿推来滚来像了浪子冲了过来样。
——都朝大坝那儿跑。——朝着大坝那边跑。
于是人都随着他跑起来。脚步在那叫声里,乱成雨滴落在草上落在山坡上。黄的刺鼻的糊味在脚下和半空飞着落着像沙粒飞来打在脸上打在人的鼻头上。冷油燃烧的炸裂声,人从梦里醒来的尖叫声,响在山上响在脚下边。能看见半空里被火光照亮的红颜色。能看见水库里的水面上映着的火光像日出的倒影一模样。被火烧了的油灰雀毛一样凤凰毛样追着大家飞在天空落在脸上落在头发上。就这么逃着都从山上朝着山下坝上跑。脚步快得和逃着法场逃着死一样。直到后背都没了原来的炽烤到了坝上都开始立下朝着身后看。就都看见身后不是大火而是日头在那坝东山上燃烧着将要升腾起来着。日头的火焰腾有楼房那么高。腾有几层楼屋那么高。呈着球状半圆晃在那个山头上。似乎要从山上呼地跳到半空里,却又被那山头被那天池抓着总是不让它腾起不让它离开那山脉。
如冬天日刚东起那一刻。
夏天日刚露头那一刻。
山脉红亮了。
世界红亮了。
世界大地炽红亮亮了。
红亮下的树木河流村落和离日光近着的房舍和牲畜们,全都被照得通明透亮如玛瑙造的山川造的世界样。我是被阎拉着从山上跑到山下跑到坝头的。忽然渴得很。身上焦裂极想从坝上跳到二百米高的坝下喝水淹死去。我盯着火光里坝子里的水,想我爹一定会从那水里鱼样一跃跳出来。一定会从那光里水里钻出来。别人全都盯着那火那日头。我一直盯着这边漫天漫地的水库水。不知道他们都在想啥儿。可我渴得很。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焦得裂着想要跳到水里淹死去。嘴唇干裂喉咙干裂心里干裂想要跳到水里喝死淹死去。
这时候,哪儿有着唤声了。
有着刺耳惊天的唤声了。
——日头出来啦。
——日头出来啦。
——天亮啦日头从东山那儿出来啦。
声音是从坝西那儿传来的。都扭头朝着坝西看。火光日头将坝西照得和白日一样明亮着。天就亮了呢。天下就都亮着了。村庄河流山脉还有公路边的树木和四野的庄稼与花草。收割过的小麦和还没有收割的麦地和豆棵,都清清楚楚分分朗朗着。坝西的西坝村有很多人站在村头朝着坝东油火塘的山上望。——天亮啦日头出来啦。——天亮啦日头出来啦。他们大唤着,蹦跳着,拍着手又蹦又跳和满村满世界都是孩娃过年一模样。坝下的程村毛庄马家营,各个村庄的人都从屋里村里走出来。跑出来。站在白日光亮的村头路边敲着锣。打着鼓。对着东山的油火日光大唤着。——天亮啦日头出来啦——天亮啦日头出来啦。唤叫声和这季节一浪滚着一浪的麦浪样。和盛夏酷热大旱唤来的雨声样。到处都是日出东山的红颜色。到处都是被东山日火照亮的透明和光色。
从哪个村庄传出了一声几声天亮才有的鸡啼声。接着就村村庄庄都是鸡叫了。
从哪儿传来了一声睡过头的牛哞声。接着村村庄庄都是了牛醒后对着天空粗粗哞哞的叫声了。
到这时,日头又活了。时间又活了。鸡叫和牛哞的声音生生灵灵传到皋田镇上了。四周的村庄都在敲锣打鼓打唤着——天亮啦日头来啦。——天亮啦日头出来啦。这喊声叫声传到皋田了。忽然的,镇上那儿没有了它的杀打和灯光。东山的日光说来就来说至就至到镇上把皋田那夜里的啥儿啥儿都照得通明透亮使所有的声音都成了静默都和死了样。都又活了样。皋田那儿有很长一阵和死了一模样,如黎明前所有白天该来的声音在到来之前的那种静。不一样的静。如黄昏来前所有白天该去的声音走前留下来的那种静。不一样的静。这静是夜间和白天交接替换那一刻的空白和死默。在这死默的奇静后,另外的声音轰轰到来了。世界活了时间也活了。不知道最先破了皋田这一奇静的声音是啥儿,只听到在那静后有很粗很重的翁啦声。随后皋田和周围的村庄一模样,很多人都从镇里涌到镇外对着东天东山狂呼大唤着。
——快看呀,东山和着了火一样。
——快看呀,东山的日头和大火一模样。
有人从家里出来了。有人竖在镇街镇外了。站在坝上能看见镇街的哪儿都是人。镇外开阔的地方哪儿都是人。有了敲锣声。有了鞭炮声。有了群群股股的掌声和狂呼高唤声。好像在镇街东口的人群里,我娘也在那儿唤着蹦跳着。她蹦跳的身影比别人慢一点。蹦起落下时,身子总要歪一下,像要倒下样。可又总是不会倒下去。身子一歪又蹦了起来了。又唤了起来了。
——天亮啦日头活着出来啦。
——天亮啦日头活着出来啦。
外村人开始从镇里朝着镇外走。朝着镇外跑。从镇上朝着他们四面八方的村庄家里走着和跑着。开着车。赶着车。一群一队像兵败溃散一模样。车上是空的。身上是空的。如果车上有人有物那一定是在梦里被打伤的人。被打死的人。他们拉着空车拉着伤人看着东边的日出走在白昼里。我们很远就能看见他们的狼狈和沮丧。还能看见皋田人从镇上追出来用石头砸他们。用扁担挥着打他们。他们不还手,和他们应该被砸被打样。都把手和胳膊护在头上脸上撤出来。退出来。逃出来。撤着退着往各个村庄各个家里慌慌回走着。
回到各自村庄各自家里了。
回到又一天的日光时间里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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