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6:00~6:00
再次从镇里逃将出来了。
镇里街上有许多伤的流血的。灯里影里都在唤着救救我——救救我——好歹咱们都是乡下人啊你快救救我。伤的流血的,都是醒的满脸懊悔的。——我好像在梦游好像在梦游,明明睡了听有人在我耳边说去镇上抢吧说今夜好多人都到镇上抢疯啦不知咋的也就跟着人家来抢来这杀打啦。说话的是一个瘦的中年人,满脸是血双手捂在血脸上。——我看见好多人都抢了电视被子缝纫机,可我啥儿也没抢到脸上就挨了一刀子。捂住脸上的血口儿,他自己解了胳膊上的毛巾递给爹——用这包我头。用这包我头。爹接过毛巾又撕了他的布衫把他的头给包住了。可包着爹的嘴里却是喃喃的——我这么瞌睡你还让我给你包头啊——我也像在梦游你还让我给你包头啊。用他的布衫替他包了头。把他的毛巾留下来,我和爹扶着他就像从镇战中护送出来一个伤员样。
乡下人凡流血负伤的,都出来集中到一个大卡车的下边相互包着相互说着话。又都醒着说着朝着四面八方他的乡下家里去。——太厉害的梦游了。太厉害的梦游了。不流血死人都不会醒了呢。醒了的回着家,可梦着的还在一股一股从乡下朝着镇上涌。藉了梦的醒着的,也混在梦游的人里朝着镇上涌。像有的赶完集了回家去,更多没赶集的正朝集上去。朝集上去着的,都理直气壮走在路中央。醒了偷着回家的,都贼样走在路边上。彼此见着了,不说话或说几句很诱人的话。
——哎,镇上咋样儿。
——快去吧,慢一步就啥儿店铺也没啦。啥儿奖赏也没啦。
空手醒着回走的,又怂恿那梦的走着跑着急往镇上赶。马路上挑着空担赶着空车或开着机动空车的,都挂着红旗亮着各种灯光朝着镇上去。人像马队军队样。灯光一串一串亮在马路上。镇子要完了。镇上人咋样也杀打不过这一队一队的乡下人。我和爹都在胳膊上系了白毛巾。在镇东丢下那个头上流血的瘦个中年就往镇外走。沿着公路的边儿朝着南边跑。逆着朝镇上涌的人流车流和脚步。一路上爹都扯着我的手。一路上我都听着爹的小声自语和嘟囔。
——爹梦游啦爹要做成大事啦。
——爹梦游啦别把爹给弄醒爹要做成大事啦。
我觉出爹是真的睡了梦游了。觉出爹是累了睡了被镇上天下的癔病梦游传染了。因为傻,我知道爹睡了梦了可我没有把爹从梦里弄出来。只是快步地跟着爹随着爹的梦游朝着镇外走。从镇东向镇南半里路的路口走。我和爹在那路口站住了。朝镇上去的乡下人,一群一股从我们面前走过去。从镇子那儿传来的杀打声和人被打了的尖叫声,干干裂裂响在头顶上。空气中漫的血味儿,如被火烧着煮过般。还有身后两棵老槐树的木味儿,是被战烟熏过的火烧味儿了。往日这儿是卖冰糕冰棍的一个点。现在这儿立着我和爹,浑身都是汗味都是惊慌味。镇子上空还是光亮还是杀打声。从那光里闪过的各种声音从我们头顶滑过又从头顶坠下来。光和暗黑接壤的边上像兑了水的墨色在浸着扩散着。因为水把墨黑稀着了,能看见树上的叶儿一叠一叠厚成墨团儿。能看见天像一块巨大巨大撑在头顶上的黑帆布。
夜早过去了。
夜凉也早就过去了。
依着燥热可知这是白天日升几竿数竿那时候。日升数竿的炎热准备铺开那时候。是这年夏天前晌的八点九点间。正是人们吃早饭的时候哩。可时间死在六点了。死在天亮前的死黑里边了。天气果然如广播里说的是个浓热天气的长阴云。是它说的日蚀状的昼暗天。大白天只能看见眼前一小片的物影和东西。超过三米五米就啥儿也看不清楚一片模糊一片暗黑了。在这暗黑在这杀打在这死了白天的一片混沌里,听着看着爹坐在地上背靠着槐树歇了一会儿。就是歇这一会儿,我借着从头顶晃过去的一束光,又看见爹眼里的两片眼白了。脏白布似的眼白了。左眼的眼白和右眼一样多。右眼也和左眼一样多。黑黄的眼珠像落在脏白布上的两珠污滴儿。爹像睡着了。爹他一定累得睡着了。可爹睡着嘴里却不停地说着人醒一样的梦话儿——我们得把日头弄出来。弄出个日头我们就救了村子镇子和这四邻八村的人。——弄出个日头我们就救了这村子镇子和四邻八村的人。耳朵里总是有寂叽寂叽的声音在里边。世界上总是藏着寂叽寂叽的声音在哪儿。爹梦着扭头朝镇的上空看了看。——半空还是那么灯光晃晃说明还在打着呢。对我说了又扭头回来望着哪。——得设法儿把日头弄出来。——得设法把日头弄出来。我总觉得日头就藏在我身上的哪儿一时想不起来放在哪儿了,就像要说谁一张口忘了人的名字样。说着爹又慢慢从树下站起来。我很惊奇爹在梦里站了起来了。像人是醒着样。惊奇着又慢慢不再惊奇他在梦里站了起来想要说啥做啥了。梦游夜,人都梦游你不梦游也是一桩奇怪的事。爹站着用目光在地上搜寻着。还拿手在身上口袋哪儿摸了摸。绕着那棵槐树转了半圈儿。转了半圈爹又立下来。拿手在槐树身上拍两下。又狠狠在他的头上拍着捶砸着。像日头就藏在爹的头里脑子里。这一拍,日头会从爹的脑里挤流出来样。
砰的一声挤了出来样,绷着跳着对着夜里喊。
——我知道咋样把日头弄将出来啦。
——我知道咋样把黑夜弄成白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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