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6:00~6:00
就在这一批批的招梦招人时,邻居走来了。作家阎伯走来了。他是被我的唤声招来的。被坝上大声的哇啦从他的屋里招来的。那么了不得的一个人,在梦里也和找不到圈的羊一样。和找不到家的鸡猫猪狗家禽样。一米七的个,在死黑的夜里如库里受了伤的一条胖草鱼。皮拖鞋。大裤衩。一个死团死皱的短袖衫。睡扁的脸像谁在那脸上砸了一锤子。坐了一屁股。于是脸就扁着了。人就扁着了。心也跟着扁着了。
他从坝西那边的小路走过来。手电筒的灯光如死鱼的眼在看着世界样。——你们叫啥呀——大半夜你们叫啥呀。走过来把灯光照在我脸上。照在我身上。照在我的话上像照在一片他不敢信的珠子上。我盯着他的灯。盯着他的脸。——阎伯你是梦游你是醒着啊。你是想让日头出来还是今儿一天都是死黑模糊啊。镇上都乱了。人都疯了呢。家家店店都被抢了你在这儿还不知道吧。大街上一街两岸都是血水都是哭唤都是被打掉在地上的断指头和血皮肉你还没有看见吧。
然后他就过来了。立下了。朝着镇子望。朝着开始燥热的黑天远处深处望。
——现在几点了,夜咋长得和日头死了样。
——镇子真的乱了嘛。
——真的能弄出一个日头让黑夜回到白天嘛。
看着天。看着地。又看看坝子下的那个皋田镇。我不知道爹梦着在那洞里是咋样组织梦人运油的。咋样把竖着的油桶放倒下,让那几十个梦里的人们都从洞里推出一桶桶的油。第一拨运尸油的已经从山腰滚着油桶出来了。一个一个队伍着。跟着爹提的一盏油马灯。隆咚滚滚的声音轧在夜里碾在黑暗上,把夏天白日那漫天满地的暗黑推得滚得翻卷了。如风把夜色吹得热热冷冷了。上坡时那些梦游着的人,他们滚着油桶所有的呼吸都是粗的重的和麻绳一样儿。到了坝上的平路滚得不那么费力了。梦和呼吸匀称了。铁桶轧在水泥路上硬碰硬的声音也变得细碎叮当了。装在桶里的油,黏稠的,泥污的,滚久了变稀了也在桶里晃着响动着。桶外的声音隆隆的。桶里的油声哗哗的。一长队。几十桶的油。几十个的梦游人。——跟着我——跟着我。爹在前面梦着唤着就和一个睁着眼的人在夜里开着车头样。和一个将军带着队伍夜行样。所有的人,和所有人滚的油桶都如车头后边跟的车轮了。轰隆着。齐整着。豪豪壮壮着。从坡下滚上来,拐过弯儿就到我们面前了。——只要把这油滚到坝西山顶我就给大伙发钱啊。——只要滚到山顶把日头滚将出来我就给大家发钱啊。——把这年这月这一天的白天滚将出来了,我们所有滚过油的人,就都不是凡人都是我们这一带的英雄啦。——天一亮天下人就该感谢着我们啦。就该敬着我们啦。——快一点——快一点——早一点把日头滚出来,皋田就少一会杀打少死一个人少流很多血。——那一个——你快点——你一慢就挡着后边了。——你一慢说不定就有人的脑袋被砍落在皋田街上了。——就又有人的脑袋又多出一个血洞了。
爹在前边对着后边喊。对着天空唤。梦人们就都从我们身边滚着油桶隆隆轰轰走过去。谁也不看跟着爹从坝西朝着坝东滚着一桶桶的人尸油。像一列运油的火车轰隆轰隆开将过去样。轰轰隆隆开将过去样。白天的夜是黑暗的。水是明清模糊的。空气里有着燥热也有吹的风。滚过去的油味里,夹有腻的腥味和夏的炎热味,像油泥刚刚放在火上化开那一刻。没人说话儿。没人直腰歇会儿。只有那都弯腰滚过去的油桶和一双双睁着半睁的睡眼儿。然后滚油的人就从我俩前边全都梦着过去了。从我们面前轰轰隆隆梦着过去了。身影晃晃人人都如木人一样过去了。声音由大到小如时间由夏到冬由春到秋过去了。
——是啥油。阎伯他问我。
——不是啥儿油。我看着阎伯他的睡眼说。
——到底是啥油。
——是这大坝上常年备的机油汽油还有咱们这儿吃的食用油。
这是阎伯最后和我说的话。他看见那梦游的滚油队伍里有个六十几岁的老人滚着一桶油像滚着一架山,就把手电筒往口袋一装帮着那个老人滚油了。加入了这弄将日出弄将白天的梦游队伍了。彷佛他要伸手去摸摸梦的软硬梦的热冷亲自看看故事情节的真假虚实样。
天是黑的模糊的。
世界是寂的又藏着声音的。
大坝和丘岭和丘岭间的村落树木都是那模糊里凸出来的黑块和墨团儿。从坝下镇上晃来的灯光还是那样乱着闪灼着。人在杀打中的尖叫声,也还如先前一样锥着飞着钻在天空间和人的耳眼里。而从坝西滚到坝东山上的尸油桶,人走远了声音小了如着人在梦里的磨牙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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