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转折(二)
桂枝死了。
桂枝稀里哗啦就死了。
在我往家里跑着时,“桂枝上吊啦”那句话冰凌条样冷冷地横在我的脑子里,及至跑到家里,那冰凌条就在我脑子里炸开了,使我浑身又冷又热,打摆子样站立不住了。她大概是在我到河滩上不久上吊的,是邻居来家里借水桶挑水时发现的,待唤人来把她从梁上慌慌卸下来,她人已经没有气儿了,体温像风吹云散一样不见了。那时候村人们把她抬到屋门口的迎风处,让她的头对着院落里,指望风能把她从死里吹回来,可那指望很快就灯熄光灭了。她的脸已经青起来。我拨开人群时看见她的双眼直愣愣地朝上翻,眼白上灰蒙蒙布下一层云。那时候我想她可能已经没救了,想不就是我没有答应去给你爹做寿,这有啥儿想不开?过不过生日有那么重要吗?能比你的命还重要吗?我弯下腰把手放在她的鼻子前,企图从那儿抓住让她生还的一根线,可她的鼻前寒寒凉凉,像我的手放在了一块冰儿上。我知道她已经没救了。我预感到一场鱼死网破的复杂局面已经摆在了我面前,摆在革命面前了。
我缓缓地从地上立起来。来给桂枝卸吊的左邻右舍都正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女娃红花和孩娃红生立在桂枝的身边,他们似乎明白家里发生了啥儿事,又似乎不明白家里到底发生了啥儿事,半是惊恐、半是疯傻地看着我。过一会儿,他们默默到我身边求救似的每人拉着我的一只手。不消说,一个危险的时刻到来了,从村人的目光中我看见了那危险的不仅是我高爱军,还有程岗的革命和前程,方向和路线。
在河滩上集会的人也都跑来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脸上。屋里屋外静得能听到空气的流动和拉锯一样响。
我有些心慌,像无数条冰凉的虫儿在身上、心上蠕动着。
红梅走来了。她脸色黄白,过来把红生、红花拦揽在她怀里,像一个伟大的母亲样把孩娃们揽在她怀里。
(伟大的红梅,我死了都爱你!)当红梅把孩娃从我手里接过去时,我看见围在门口的人群外,靠屋里的桌子下,有样东西被人摔碎了。我从桂枝身边走过去,围在桂枝脚头的几个邻人给我让开了路。
所有的目光都随着我的脚步朝着屋里看,就都一下看见,那原来放在桌子里边的毛主席的石膏像被摔碎在了屋子里,贴在正墙上的毛主席像也被揭下来撕得粉碎,揉成了一团一团,扔到界墙边、桌子下,粮缸缝儿里和门后的角落里。还有摆在桌上的四卷本《毛泽东选集》,有两本在桌子上,有一本翻着书页,将掉未掉地悬在桌子角,还有一本米黄色的书皮被撕成一条一条扔在柜子下。我朝东边里屋走去,掀开门帘,看见桌里墙上的主席像也被撕掉了,又快步到西屋去,撩开门帘,看见原来摆在窗台上的几十个毛主席像章被弄得满地星辉,四处尘埃了。
(她一定是一边撕着、毁着这神圣的东西,一边骂着我:“高爱军,我让你去革命!高爱军,我让你去革命!”桂枝,你咋能这样呢?这是捅天的大罪哟……我想到那两百张传单,在程岗哪都发到了,就是没发到桂枝的手里去——灯下黑呀。)
我从西边屋里退将出来了。
扫了一遍那些望我的人,我对大家说:
“谁都别动,要保护现场。”
我在人群中用目光找到了程庆林,“你快去通知镇上的派出所,让他们带着照相机立马赶过来。”
程庆林有些莫名地望着我。
我吼:“还愣着干啥?”
程庆林说:“爱军哥……”
我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红梅走过来,毅然地说:“我去吧。”
(伟大、可爱的红梅呀!)
程庆林没有再说啥,看看红梅,明白了啥儿,转身就往门外跑去了。
我望着人群中的任齐柱和田壮壮:
“你俩去站到大门口,任何闲人不要让进到院里来。”
他俩立马朝门外走过去(后来他们一个当了大队的民兵营长,一个副营长)。
最后,我望着屋子里所有的人:
“都退到院子里,屋里这现场一定要保持原样儿。”
所有的人都退到了院子里。屋子里立刻空空荡荡了,只有那些摔碎、撕碎、揉成团儿的神圣和无知、无语的桂枝躺在那。立刻间,我家那种猜疑的目光不见了,被一种如枪林弹雨般的紧张气氛笼盖了,被政治斗争的壁垒森严起来了。我立在院子的正中央,在等待中感到脸上有结成铁片样的一层硬壳儿。红梅悄悄走到我面前,好像要安慰一句啥儿话,却只那么立着啥儿也没能说出来。我说:“你把红生、红花带着一边去,千万别吓着了孩娃儿。”听了这话,她眼圈红润了,把红生、红花扯到了院子角。
派出所新调来的高个王所长领着两位穿制服警察,手里提着“五七”式手枪,脖子上挂着“海鸥”牌照相机,很快出现在了我家里。
最后,桂枝的死被定性为一场现行反革命自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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