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这核裂剂!
三排长大鹏终于被核裂剂的威风凛凛震慑了。三号阵地陷在黑暗中,死亡无处不在阴冷冷潮润润地朝他扑过来。旅长那边的灯光朝发射架顶上照了照,那一滴垂挂在AJN口的晶黄的核裂剂,忽然变大变长,像一粒欲落的黄豆被一丝空气悬在那里。它就要下落了。黄豆似的核裂剂,被它的重量拉得如橡胶皮样长长的,那一丝空气再也没能力悬挂这滴液体了。倘若这滴液体落下来掉在旅长的头上,旅长的头上会立刻熔燃出一个洞,从此旅长就再也不是旅长了。他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如一股细风从人世飘失一样儿。如果这滴液体跌落下来,碰到了发射架的钢柱上,它会碎出无数的米粒样的小晶粒儿,像从瀑布上跌落在绝崖的小水珠,其中一星点儿,最微小的肉眼观察不到的一个星点儿,穿过发射架的钢柱密林,如细雨一滴穿过一片森林一样儿,斜飞过来落在营长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上,那股微含腥臭的核裂剂的气味会扑到营长的鼻孔上,从此他就永生得下核痴症,成为植物人,一年四季躺在一张为他设置的能漏下大小便的木床上。三排长大鹏刚刚稳住情绪的双腿又开始抖起来,身上如被抽空了力气一样要往地上瘫。他知道他站的平台这儿,正在发射架西南方,从北风道进来的自然风正朝着这边吹,再过几秒钟,或者十几秒、几十秒,这滴核裂剂就要滴落了。滴落了的核裂剂撞在钢架上,它那油性自然保护层也就立刻如雨天的气泡一样破裂了,如果晶粒不飞溅到营长和旅长的身上去,那黄色的腥臭气味会被风最先吹过来。不用说,最先嗅到这股气味的是他三排长,最先成为痴傻的是他三排长。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第二次从发根冒出的汗沿着头发流进他的脖子里,他感到所有的衣服都水淋淋地贴在了脊背上。一股咸腻腻的油汗味,从后背缓缓地弥漫到鼻子下。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像风中的小树一样摆了摆,忽然就立直不动了,僵硬的一米七三的身子仿佛如寒冬的一柱冰,连心脏都白亮亮成为一块青冷了。有一柱灯光从发射架下迅速朝着发射架上移。旅长上去了。旅长把八节电池的方形手提灯挂在胸前,上去了。
营长说:“旅长。”
旅长说:“你他妈赶快离开这里。”
又有一柱灯光朝着发射架上移。
两柱灯光都从胸前射到发射架的正顶上,那一粒核裂剂由原来圆圆一豆拉开如晶亮的长长的耳坠儿。周围漆黑,只有发射架上一片光色。洞内的风从正北吹过来,平台上就如一个风口儿。死一般的静寂使大鹏听了核裂剂爆燃的声音山崩地裂一般从地球的中心传过来,隆隆隆隆轧着他的心脉滚过去。他就要死了。他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世界再也不属于他三排长大鹏的了。他读了十四年书,从七岁到二十一岁。他也种了十年地,七岁到十七岁。为了离开那块土地他当了兵,为了永生不再种地他考了学。他当兵第二年就考上了二炮学院。四年的大学生涯,使他成为享受副连待遇的三排长。再有半年的实习,他就要名正言顺地成为连副了,可是这一切,努力和未来,都将在一瞬之间化为乌有,远他而去。生命就要如日光中的薄雾一样消失了,死亡大踏步地向他逼近。旅长和营长已经爬上了发射架的第一层,那粒晶液成为长长一滴之后,终于在它的上端越拉越细,差不多只有一根液丝还在牵着─—平台上愈发地黑了下来,大鹏注视着旅长和营长,他想抬脚朝洞外跑过去,跳出去。他抬了一下脚。他落下逃走的第一步时,又轻又慢,生怕旅长和营长发现了他。可他落下脚的时候,他踩到了一个螺丝上,没发出半点的声响,但螺丝对他脚掌轻轻地一袭,使他心里如鼓一样被什么敲动了。大鹏说,你看那拉长的核裂剂,三排长说落下这一脚你就最终成为逃兵了。大鹏说我宁可到军事法庭上也要活下来,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真切更实在更叫人珍惜了。三排长说从军事法庭走出来,你活着和死了还有什么差别吗?大鹏说我活着就能看到山,看到树,看到庄稼,看到人流,看到都市里的车水马龙和乡村的田园风光,吵嚷的声音,嬉笑的欢乐,鸟鸣啁啾,人声鼎沸,一切都有颜色,都有声音,都有气味,都有形状,都有哀乐,都是活的、动的,可我死了,颜色、声音、气味、形状、哀乐,这一切都随着死亡去了,不再是活的,不再是动的。三排长盯着大鹏,两眼一动不动,脸上呈出菜青的颜色,说大鹏,想活着你就逃吧,你他妈逃呀!
大鹏却立住不动了。
三排长说,你他妈往洞口那儿跑呀!
大鹏往洞口那儿望了望,黑暗又深又厚,由发霉的潮味和霉腐的空气及冰冷的钢铁森林的寒气组成的洞气从黑暗中朝他压过来,城墙一样压过来。他感到胸口憋闷,抬起的左脚从平台上的螺丝钉上往后缩了缩。
旅长和营长已经上了第二层发射架,那粒黄色的透明液体化成液体的金子一样往下垂坠着。三排长大鹏看见系着那滴核裂剂的黄色液体已经不再是比水有些微黏性的剂,而是蛛丝一样一线透明的水——那段水丝要断了,核裂剂就要滴落了。它似乎已经滴落了,在三排长大鹏眼前的黑暗中分分明明晃着坠下来,坠下来。他嘴唇有些发干,喉咙如塞了一团干棉花。他看见向上爬的营长方向爬错了,他不该迎着核裂剂,而该从核裂剂一侧绕过去,尔后用堵漏膏如堵蜂窝一样捂在AJN口的螺栓上。他想唤,可他张了嘴,却没能唤出来。营长和旅长的对话传过来,像寒冷的冰球一样投掷到他的身子上。旅长说,三排长呢?营长说,还在平台上。旅长说我日他祖宗,大学就培养出这样熊的军人,如果不是在导弹边上我真一枪崩了他。再说什么,大鹏没有听清,从发射架上传过来的冷冷的话,使他忽然彻底冷静了,使他明白他大鹏在旅长心里旅长已经把他送上法庭了,使他无可挽回地只有逃走了。他没有想到他现在爬上发射架还为时不晚,懦夫和英雄在眼下只有一步之遥,迈出去就是英雄,退回来就是懦夫。照理说旅长的话该使他冷静使他该和营长、旅长一样迎着死神爬上去,可恰恰是这种没有枪声没有炮鸣却比枪声炮声更为令人恐惧的核裂剂的将滴未滴的环境使他清醒使他对死亡的认识更加明了。战场上震耳欲聋的枪声能使吓破了胆的人昏昏沉沉忘记了死亡而冲锋陷阵而英名千古。核阵地中的宁静却使看到了模模糊糊死亡的人,不仅看到死亡而且还看到死亡的毛孔听到死亡无声无息的脚步声。旅长说不是在导弹身边他就一枪崩了你,难道不是旅长已经决定过了你的生死吗?你还站在平台上干什么?走出去呼吸最后一道空气,迎接最后一道阳光,等待一声轰然的爆炸或燃烧后的审判吧。大鹏抬起了头,最后看了一眼将要爬过第二层发射架的营长和旅长,他就实实在在朝着洞口的方向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他不再害怕会弄出声音会被营长、旅长发现他在逃。他在心里说,逃走吧,三排长,逃走了旅长也许没有机会审判你,那滴核裂剂落下来旅长和营长也就消失了,你自己不审判你自己就没人审判你。我自己为什么会审判我自己?我自己审判我自己我就不会从洞内逃出去。生和死的选择摆在面前谁会不选生?营长和旅长若不是军人不是营长、旅长他们会选择死亡吗?我是一个排长,我仅仅是一个入伍六年有四年读书在外穿了军装的普通人。离开吧,逃离吧,你有许多的理由逃离这阵地。第四步。第五步。他就要走下发射平台了。阵地上黑如墓穴可通往洞口的洞道却白云蓝天一样印在脑子里。走下平台再下三个台阶,向东约三米,一直往正南就是笔直的阵地的弹体存放处。弹体和弹头接轨了,弹体架还放在弹位上,左侧一米是弹体旁的铺了红色地毯的阵地道,一手摸着洞壁就可以如飞一样从地毯上跑过去。第六步。第七步。大约该下发射台的台阶了。他抬起脚,在黑暗中去摸台阶旁最粗的钢立柱。他摸到了。桶一样粗的钢柱冰一样的寒凉顺着他的右手手指流遍了他全身。他闻到了立柱上为迎接这次发射新涂的防锈漆的味儿绿油油地飘过来,浓烈的绿色的漆味使他又一次加重了核裂剂那种腐味的感觉。他身子哆嗦一下,把手从铁柱上移开了。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个他将欲抬脚走下平台的当儿,他听到了一声唤——
“三排长,快把疏漏管道递上来!”
是营长的呼唤。
营长的唤声在沉沉的黑寂中砰砰啪啪打过来,如本已停止了枪声的战场突然有一排子弹呼叫着把沉寂打碎了。这一排子弹正击中他逃离的脚步。他浑身一个震颤,有一股热烫烫的水液从裤管沿着双腿流下来。他想控制住那道煮沸一般的水流,几次努力却没能控制住。一股腥臊的气息,立刻从发射平台的边上朝黑暗的四周漫过去。他用手在自己的腿上拧一下,像拧一条失去知觉彻底麻木的别人的腿,比那股水液更加热烈的疼痛使他把水液断流了。忽然间冷得很。他的双腿像站在两个冰洞里。回头望了一下发射架,旅长和营长都已爬至发射架的第四层。
“快一点,你他妈赶快把疏漏管道拿上来!”
他们终于没有看到他在逃。他在黑暗中,是黑暗把他掩护了。他们向上爬着一步一步快得像往山上登,分两个方向比赛一样一步就是两个发射梯格儿。营长还在核裂剂的正面铁梯上。他想掩盖他的逃避他的胆怯,他把尿湿的双腿从走下平台的台阶上悄悄移上来,没有声响地回到他站过的平台正中央,大声说营长你从侧面上不能对着核裂剂往上面爬。
营长说:“你快些,再慢一点就全完啦。”
一泡尿使他的胆子壮大了,和营长说完这句话他就感到他的身子不像先前那样发抖了。营长、旅长都知道他还在平台上,没有听到他逃走的脚步声,没有看到死亡像一个黑洞一样一点不剩地把他吞没了。为了控制住自己不把那拦截回去的后半泡尿重新尿出来,他让自己把头低下来,不抬头去看那欲滴未滴的核裂剂。营长的话──营长的命令暂且把他从恐惧中拉回了。他命令自己忘掉头顶的核裂剂,忘掉身边的大型号导弹,只想着旅长和营长正在等他把一根疏漏管道递上去。他从发射平台上往发射架的下面走。有意在沉寂中把脚步走出声音来,以证明他还活着他还存在他也有一份胆量在他的身躯上。防核疏漏管就在发射架的东侧,一个写着NTJE核裂管的长形金属箱子里,旅长从第四层发射架把灯光打下来,照着箱子就像照着一个没有涂漆的白棺材。他过去拿出疏漏管,防辐射材料制成的疏漏管看上去和普通的塑料管道没二样,如绳子一样盘绕着。灯光明亮。他沿着旅长爬过的铁梯往上爬,看见铁梯上旅长脚印的灰痕像是一片一片霉腐的枯树叶,颜色越来越淡,到第四个梯格就没了。他警告自己千万别抬头,千万不要去看那将滴未滴的核裂剂。他惊疑自己不想核裂剂就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了的自制力,惊疑自己吓尿了裤子可尿过了那份胆怯却随着排泄不见了,把一盘疏漏管挂在胳膊上,竟也和营长、旅长一样沿着铁梯迎着核裂剂爬过了发射架的第一层。这时他刚才还空白一片的脑子里有了一些红艳艳的兴奋,想恐惧已经离他而去,死亡的包围也被他冲散了,原来所谓的生与死,英雄与懦夫,他也是可以把它们忘掉的,可以置之脑后的。这就越过了发射架的第一层。第一层发射架已经被他踩到脚下了。他为自己的作为感动和振奋。他明白他踩到脚下的不是即将发射的核裂剂渗漏的导弹发射架,而是胆怯、懦夫和死亡。他踏过的一层十个梯格的铁梯,不是一道通往发射架的梯子,而是他冲出死亡的一条通道,是他从军事法庭受审席上走向英雄席位的一条漫长的心灵之路。他低着头,一格一格地向上爬着,旅长为了尽快接到他送来的疏漏管,把手中的什么递给营长,又从第四层下来了。旅长当兵二十五年,发射过十九枚导弹,从导弹第一代,到今天最新的大型号,对发射透彻得如一名优秀步兵明了他手中的冲锋枪,在发射梯上爬上爬下就像猴子在森林中的树上下下上上。
旅长在第二层发射架上接到了大鹏送来的疏漏管。
就在接疏漏管的时候那滴核裂剂终于坠落了。
大鹏停在第二层发射架的第四格铁梯上,左手攀着梯子,右手举着疏漏管。旅长在弯腰接疏漏管的时候,对旅长说:
“旅长,到AJN口的时候千万别呼吸。”
旅长微微怔了一下。他正想向旅长解释瞬间的停止呼吸能阻止肺部对核裂剂的吸入能如防毒面具一样起到部分防毒作用时,他本能地抬起头,看见那滴核裂剂如雨后檐上的滴水,在灯光的照耀下,坠落下来,由原来耳坠般的扁长,迅速恢复为珍珠似的一圆,又晶又亮,黄得透明,从发射架的最高层,从AJN口跌下来,滚动着,旋转着,由慢至快,越来越快,如一道细微的闪电朝着他们划过来。就在这一闪之间,三排长大鹏的防线全部崩溃了,一切的自制瓦解了。他首先感到的是被他抑制回去的后一部分热液比那一滴核裂剂的坠落更为迅速地从他的裆间冲出来。其次,几乎是在同时,他明白他脑子中刚刚有过的兴奋——那些自己终于跨越了一条漫长的心灵之路,从军事法庭的审判席上退回来走上了英雄席位,那些“自己冲破了死亡的包围,胆怯已远我去了”的念头都是一种欺骗,都是自己胆怯到极点的时候自己对自己的苍白空虚的安慰。这些欺骗和安慰在他心中组成的一道预防恐惧的大堤,随着他的抬头,随着那粒晶黄的核裂剂在他面前的一闪,大堤就最终决裂了,洪水漫流了,把他淹没了。
他说:“旅长,到AJN口前千万别呼吸。”
旅长微微一怔。
他还想说下去,那滴黄亮一闪,他惊天动地的“啊呀──”一声惊叫,左手一松,自己就迅速从第二层发射架上摔下来。仿佛一条装满东西的麻袋从高空被抛将下来,沉重而又迅速,跌落出的风声在他耳边又冷又凉,如青冽冽的冰条从他的耳朵边上锯过去。他感到那冰条撞着他的耳朵,把他的双耳压瘪了。风掀开他的衣服,直往他的背上钻。又从背上吹过他的脊骨,从衣领出来,把他的头发吹得倒卷着。他想看见那滴晶莹的核裂剂滑落的线路和落下的位置以及核裂剂碎开后射出的如爆炸一样的小粒儿,他想辨一下风向看风道的风到发射架这儿到底是偏东还是偏西,以明了那滴核裂剂的气味是东了还是西了,可是他在跌落中却睁不开眼。有一股强大的气流,把他的眼皮压死了。他努力要抓住那滴核裂剂跌落时的轨迹,以便自己在跌落中躲开核裂剂的着地点,远远地离开核裂剂的气味和炸开的小星儿,可他竭尽全力,只看到自己脑子中没有轨迹的一片模糊,只有晶黄的一闪,只有一片混沌和模糊的透明的黄光。他惊叫着,想从惊叫中镇静下来,从那黄色的混沌中分辨出一个晶莹的粒儿,可那惊叫又嘶哑又漫长,冷若冰霜利如白剑宛若一条寒冬腊月结满冰凌没有弯曲的路,他想把那惊叫停下来,从惊叫中冷静一下,想一想自己落地以后怎么办,可他无论如何没有能力阻止惊叫停下来,没有能力斩断那条笔直白亮的路。他在惊叫中痛恨着自己的无能,寻找着黄色混沌中的一粒晶点。然而,一切都不等他努力出什么结果,他从第二层发射架第四个梯格上开始跌落的线路便完了。
迅速终结了。
他麻袋一样摔在了发射架下的水泥架台上,一只手打在棺材似的疏漏管的金属箱子上。摔下时他压根没有考虑他会摔伤什么的,落在地上,又被地面弹了一下,借着那一股弹性,他便站了起来。
旅长和营长都把电筒光照在发射的台子上。
中断了的“啊呀──”在嘶裂的惊叫中停止了,继而在空旷的阵地的洞内响起的是更加撕心裂肺的呼唤:
“落啦——落啦——核裂剂落下来啦——落下来啦——”
这种火车出洞一般的白亮亮的叫声,在沉寂的三号洞内,由明亮的灯光下,沿着发射架下的平台朝黑暗中扩展、侵袭,碰上潮湿的洞壁,又反弹回来,再撞上钢铁林地中的横档和竖架,染上钢铁的冷硬,一条条铁丝样在洞内冲撞着,纠缠着,漫散着。终于,就如一场暴雨一样,又冷又凉地把阵地和导弹全都淹没了。
他的惊唤声把一切都给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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