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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宫殿般的洞库,鸟孩的脚步声拍着洞壁,就像岁月河流上的船桨拍着汩汩流逝的水面。往事的水声,从我脑岸的下面,由远而近,哗哗流来,又由近而远,哗哗流去。留下的痕迹,泛着白色的浪花,如秋天飘零的枯萎的花朵。大鹏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导弹点火之际,核裂剂会如水珠样从弹头的AJN口渗出一滴,那一滴悬置的晶剂,如一滴纯净的麻油,金灿灿地挂在AJN口的螺帽上。当一排长叫了一声核裂剂渗漏的时候,整个发射营的人都把目光盯在了AJN口,都停下了手中的操作,都在自己的脸上僵了黄色和沉默。发射的官兵都知道,一滴核裂剂的渗漏,也就是这枚导弹引爆的导火索,火光、灯光,任何光源、热源,只要使弹库的标准恒温增加二至三度,这滴外置的核裂剂就会自焚,自焚的核裂剂在零点零二秒间,也就会沿着渗漏线引起导弹的就地自爆,而导弹在准备发射之间,洞温由于电能的消耗,最少要上涨两度。也就在这个时候,发射营长下了三道命令,一是立即断电,切断一切电源、光源;二是所有发射人员,不得大口呼吸,因为人体气温,比洞内的恒温高出许多,因紧张而加急的呼吸,会使洞内温度迅速上升;三是所有发射人员,一律迅速撤出洞库,但任何人不得急速跑动和喧哗,以防在洞内造成声音的震动,震落了那滴核裂剂,造成洞内的巨大污染。命令像风,很快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大家立刻有组织地外撤,都脱掉了鞋子,在黑暗中跟着一支手电筒的灯光朝洞外跑去。可大鹏,却被发射营长的又一道命令从撤退的人群中唤住了脚步。
营长说:“三排长,你站住。”
大鹏站到了发射架下,看见营长的面孔,在手电筒灯光中青成一枚柿子的颜色。
营长说:“你上去,用堵漏膏把AJN口马上堵起来。”
大鹏说:“为什么让我上?”
营长说:“因为现场只有你一个大学生!”
大鹏说:“我在学校根本没学过堵漏专业。”
营长说:“我不管你学过没学过,你不立刻上去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
也就在这个时候,战场上的死亡感如黑夜一样把大鹏包围了。外撤的脚步声,仿佛是一片手掌在急促地拍打着木板,尽管都脱掉了鞋子,声音还是噼噼啪啪,凌乱而又急迫。一道一道从他面前闪过去的人影,犹如他坐在车上,急速向他身后倒去的一棵棵树木。怎么也难以想到,营长会命令他去堵这AJN口。也似乎早已料到,营长会让他去堵AJN口,所以,听到外撤的命令之后,他是第一个夹在战士中间逃离现场的干部,也是他第一个提醒大家都脱掉鞋子,千万不能让脚步声震落了那滴核裂剂,说核裂剂浓度、滑度和黏度都比油剂要甚,只要第一滴渗落,随后第二第三滴就会跟着滴落下来,那时候凡嗅到核裂剂那半红半金的黄色气味的人,都将终生痴呆下来,即使不死,也会伴着核痴症度过一生。自看到核裂剂从弹头上渗出开始,死亡的恐惧已经在瞬间占满了他的整个身躯。这时候,跳在他脑中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世界上著名的核裂剂渗漏事故。十一滴核裂剂的滴落,使美国一百一十七名导弹发射人员死亡七十三人,痴呆四十四人。而今天,核裂剂金黄的一粒,就挂在大家面前。那几秒时间,大鹏被恐惧击中了心脏,仿佛一粒子弹从他的胸膛穿越而过。没有枪声,没有敌人,但死亡如冬天的晨雾,漫山遍野地朝三号洞库扑面而来。每一个人都在死亡之中,每一个人都被核裂剂的一滴黄亮所击中,直至营长最先发布了撤退的三道命令,他才忽然看到一线生机,如日光一样照在了他的面前。
可是,营长说:“你不立刻上去堵漏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
发射一连撤走了。
发射二连撤走了。
几十秒之前,这儿还紧张而有秩序,通明的灯光,一张张庄严的面孔在灯光中闪着红色的光亮。只要最后两个数据传到营长的耳朵里,只要营长向旅长报告一声“发射全部准备完毕,一切数据准确”,只要旅长唤出“点火”两个字来,这枚导弹就要从地下射出,沿着既定的路线飞行,在既定的时间内,在太平洋上爆炸。之后,便是国际上对中国导弹发展的惊愕,便是对发射部队和成千上万的研制者的嘉奖、庆功。然而就在这最后的几秒时间,NTJE核裂剂在AJN口有了一滴渗漏,也就在这最后的几秒时间内,大鹏站在营长面前,两腿软得哆嗦,汗从额头上如核裂剂样渗了出来。发射架就在身边,他站在发射架下,就像一个人站在一个烟囱的下面,矮小、畏缩,不敢抬头向上仰望。都已经撤了,轻飘飘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忽然之间,这一片钢铁的林地里,就还剩下他、营长和旅长。营长像一尊青色的水泥柱子立在他的面前,他像完不成作业的学生低头站着不动,双腿哆嗦的声音,惊涛骇浪一样一半落在阵地的发射架旁,一半顺着他的双腿传遍了他的全身。
就在这个时候,旅长走了过来,八节一号电池的方形电筒如探照灯一样,一束白烈的光亮打在他雪色的脸上。他眯起了双眼。
旅长说:“你是唯一的本科大学生,只有你学过核裂剂理论,你上去堵了AJN口,我给你报记一等功。”
功是什么?功是虚荣心的填补物。核裂剂是什么?核裂剂是生命的巨大陷阱。一滴核裂剂的释放,可以使一个团的兵力化为乌有。我上学不是为了学习核裂剂的堵漏,不是为了让生命像一片树叶一样从核裂剂面前随风而逝。如果是为了死亡,谁也不会穿上军装,尤其不会到核裂剂的身边。生命是一切的基础,只有活着,才谈得上战功、荣誉、地位、金钱等等的意义,倘若死了,一切鲜花和荣誉不是一样的死了吗?旅长说:“特等功,我给你报请特等功,授荣誉称号。”
最大的荣誉没有最小的生命大,最高的奖赏没有人的呼吸具体。死亡的最真切的表现,就是停止了呼吸,而人一旦停止了呼吸,还有什么是具体的、实在的?
旅长说:“你现在是正排,堵完AJN口,你可以下来当二连连长,也可以离开这山沟调机关当正连职参谋,一切都由你选择。”
选择的一切都在死亡的基础上,如果我放弃了死,选择了生,不去堵AJN口呢?无疑军事法庭的大门会豁然地向我洞开,我会被推向被审判的席位上。到了那时候,旅长现在脸上这种急切切的祥和没有了,营长铁青的脸上会挂着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的冰冷的黄灿灿的笑。
旅长说:“三排长,是我命令你爬上发射架,不是我求你爬上发射架,这是导弹阵地,核裂剂就挂在头顶,如果是在战场上我就一枪崩了你!”
没有别的人,旅长、营长、三排长,成三角对等立在发射的平台上,近处的光亮能看清对面脸上毛孔的一张一合,能听见毛孔张合的声音像小飞蚊在耳朵边上的飞动;远处停电后的黑暗如一潭死了上千年的污水,仿佛没有什么能从那黑暗中穿过去,没有什么能把黑暗推出一丝波纹来。大鹏的双腿不再哆嗦了,额头上的汗也不再渗落了,他的一切思绪都凝结在对生和死的选择上,凝结在上与不上的一个点儿上。他感到了军事法庭仿佛就在眼前,从审判台上吹过来的一阵冷风,正瑟瑟有声地向他逼近,那风是一团黑颜色,打着转儿,由小到大,终于成了一股黑的龙卷风,树木和草棒在龙卷风中从地上旋着升起,至半空又忽然摔落下来,树木就和草棒一样了。一片狼藉,鸡零狗碎。救命的呼唤声从四面八方拥过来,又朝四面八方散过去。
——你不怕军事法庭吗?
——军事法庭不至于枪毙了我大鹏吧。
——难道你上了发射架就一定会死吗?
——世界上核国家去堵核裂剂的有几个能生还?
——那你就选择军事法庭吧。
——上了军事法庭,我也不过最终回家种地去,原本是农民,从哪里来,仍回到哪里去。这个军营可以遗弃我,旅长、营长、干部、战士们可以嘲笑我,可以等我从军事法庭上走下来,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我,但我的家乡,我家乡的父母、妻子、邻舍、土地、树木不会躲着我,犁耧锄耙不会躲着我。我就没路可走了吗?我不是还可以选择吗?回家去,回家种地去。土地的温暖又宽又厚如无边无际的仲春一样朝他袭过来,把他包围了,田野、庄稼、河流、山梁、房屋、村落、民俗和村人们的面孔,无不在仲春中青枝绿叶,鲜花烂漫。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乡风民情更温暖人心呢?
营长说:“三排长,你到底上不上发射架?”
他沉默着,沉默得漫无边际。
营长一脚踢在他的身上,就像踢一个在街上抓住的小偷,骂着说:“我日你祖宗三排长。你真他妈丢男人的脸,丢军人的脸,丢发射营的脸!三天内我不把你送到军事法庭上,我他妈这个营长就辞职啦!”
营长这一脚踢在了他的小肚子上,他的下腹像被锤子砸了一下,腹内的肠子一阵乱七八糟地疼痛,使他感到有一股热流红艳艳地在腹内滚动,且那热流从下腹缓缓地上升,升到了胸部。他闻到有一股青稞气息的腥味从喉道里翻上来,从他的嘴里、鼻里喷将出去,喷到了平台上,喷到了发射架上,喷到了发射架的弹体弹头上和那粒垂挂欲滴的NTJE黄灿灿的核裂剂上。他蹲了下来,手捂着下腹,朝地上吐了一口。他以为他会吐出一口血来,可他没有吐出那口他期望的殷红的血。
他略微感到庆幸,又感到有一丝失望。
营长转身走了。
这时候他才发现旅长早已不在这儿了,面前那束炽烈的灯光移到了发射架的南边。营长一走,这一束稍显黯淡的灯光,照在发射架的西侧,上下游移,营长好像在发射架上寻找什么,好像穿过发射架蛛网似的钢铁的空隙,去那枚大型号导弹上寻找什么了。
平台上一片黑暗。黑暗像墙壁一样从四面朝他合围过来。在这黏稠的黑暗里,他闻到黑暗的气息如终日不见阳光的湿地的潮味。黑暗中的静寂,仿佛封过的坟墓,死寂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发出微弱的嗡嗡的灰白腐骨的声音。旅长和营长都已到了发射架的那边。平台这儿,又阔大,又黑暗,一种突然间被推向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油然而生,孤独像黑暗一样又宽又厚地向他包围过来。他站了起来。他渴望他这一个直立,能因为营长朝他下腹重重的一脚,使他不得不“哎哟”一声重新蹲将下去。
可是,没有了疼痛。
刚刚产生的剧烈的疼痛像飞逝的烟尘一样,留下的是清清亮亮的轻松。
他想,营长,你既然踢了,为什么不踢得我倒在地上,再也不能爬将起来,那样,AJN口上的核裂剂和死亡就彻底与我没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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