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村后黄土崖下的抓阄会议结局使人想不到。我抓了阄,二姐接过就啊了一声。村人们朝二姐这里围过来。会计从二姐手里夺过阄,一解开就说,日你妈的,我写的阄儿我还抓不到!这当儿,会计气鼓鼓地把阄儿递给我,说你真他妈命好。我接过阄,看见那阄上写着四个字,“当工人去”,猛一下手就抖起来,仿佛手中的阄儿是一团炭火。我站着不动。人们也都站着不动。队长过来接阄看了,大声说你真他妈命好。都散会回家去吧,等着到连科家饱吃一顿!队长说过了散会,可是人们却全都坐着不动。冬天的落日,像铁匠在水桶中洗过的一块红烧铁皮一样在西天上贴着,虽然红红亮亮,却不见散出多少温暖。土崖上挂了一层淡凉的夕照,像披了一张透亮的红纱,点点滴滴的鸟屎在纱上裹着。我站在人群的中间,冷丁儿像独自站在了茫茫的土塬上一样孤单。村人们全都不看我,有的勾头看着脚下那片儿黄土;有的盯着土崖上回窝的鸟雀;有的仰躺在日光里,脸和天空平行地摆着。那些脸上,都是淡淡的木然和死气,仿佛他们一块儿为着一样东西掏力流汗、奔波得筋疲力尽,到头来那东西却谁也没有得到,被一个不起眼的娃儿捡走了,这使他们一下泄了气,泄气得连回家的力气也没了。他们想对着那捡了东西的娃儿发火。一张张的脸上,都是失血了一般的黄土的颜色。我知道,那东西是我捡走了,我把村人们突来的期冀捡走了。如果我经过多少操劳捡走了也就罢啦,可我才十八岁,他们却都已活了半世,他们半世以来,好像都是在这土塬上奔波着寻找那个东西。我感到有些对不起他们了。如此轻易地获得一件好事,不是我愿意的事情。归鸟在土崖上叫唤,蹬落的碎土雨样哗哗地落下。远处黄爽爽的田野,宁静悠然地铺在天下,像落下来的半天黄云。在将落的日光中,田野上有缥缈的淡淡气流。黄土崖上正有薄薄的紫色气流,气流中的鸟窝像眼睛一样睁瞪着。从黄土崖顶开始裂开的黑缝中,不断有几支草棒露在崖壁外面,那是藏在裂缝中的鸟窝。那一刻,麦场上静极,鸟叫声像轰鸣一样在人们头顶。爹和姐看村人们不肯散去,就都如对不起人们似的把头勾下了。
队长说散会啦你们都还坐着干啥!
人们不看队长,就那么痴痴地凝坐着,仿佛要等待突然发生一件事。
我害怕黄土崖会猛地从裂缝开始塌下来,轰然一声把村人们砸进去。不过土崖以后真的从裂缝倒塌了,因为雷击。
都走吧都走吧散会啦!队长这样在崖下叫着,扫了一眼村人们,自己也没抬脚走掉。不管队长怎样嚷说散会了,村人们都不言不语。有人拿眼角斜我,使我从那目光中感到我真的夺走了他们啥儿,感到我背弃了村邻,背弃了人心。
散会啦!队长吼叫。
四叔站了起来,他揉揉蹲久了的膝盖,说队长呀,你家侄儿刚才把阄摔在我脸上你都看见啦,他今年二十五周岁,从来没人向他提起过说媳妇的事。可连科不愁说媳妇。你就忍心看着让你侄儿打光棍?忍心看着让我家断子绝孙?
妈的!队长把帽子从头上揪下,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到帽上去,说我他妈有啥法?这是抓阄呀!
四叔瞪我一眼,重又蹲在了地上。
看队长也坐下来,村里人就更加坐着不动,一个个在地上团成堆儿,像坟场的墓堆一样沉静凄寒。太阳已经将尽,余晖在麦场上红粉一样抹着。所有村人的脸,也就更加灰土,更加显得霉气,仿佛是因为我,给他们引来了不祥,引来了灾难。有很多人都在看着我。我觉得黄土崖就要塌下来,就要把我和村人们压下去。
我看着爹。
从爹嘴里吐出的烟雾像蚕丝样一根根向空中抽着。爹的脸是板结着的白土的颜色,仿佛一块白泥冻了那样,硬硬的吓人。他说连科,你四叔说的是对的,算啦,就在这土塬上待吧!
我把目光从爹脸上抽回来,把捏在手里的阄儿递给队长。我不去了,你让别人去吧三叔。
队长三叔接过那写着当工人去的纸阄,往地上一扔,用脚将阄捻进麦场的黄土里,就像把一个背时的命运踩进了土里一样,脸上立马就轻松许多,显出了红光光的笑意。他娘的,有这一个指标还不如没有哩,队长说,散会吧!这阄儿等于没抓,谁去当工人以后再说。
村人们的脸上都有了软软的颜色,像冻死的肉在温暖中化开了一样。有人站起来,说该吃夜饭了,就轻松地往家走。四叔走过来,抚着我的头,说别生我的气连科,你叔我的光景实在过的没法儿。我朝四叔摆了一下头,说谁去都一样,不就是为了一碗饭,在家里这土塬也能养活的。
散会的村人们进了村,太阳就冷丁儿落入深井一般,余晖没有了。村街上开始流动着冷风。黄土崖像一道黑幕一样垂在村后。
Last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