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这故事是真的,我爷讲给了我爹,我爹讲给了我,今儿我再说道给你。故事发生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到今天有数不清的年头了。那时候,土塬上人烟稀少,上百里才一个村落。村落里的人也都以打猎为生。说一个猎人,天天到各土塬的坡岭上转悠,孤单单的。有一天,太阳在天顶像一颗眼珠那样,又小又圆。这无边的土塬上没有一个人,他感到孤独极了。这时候,有一只鸽子飞过来,在天空中像一片死叶飘落一样旋着,惨烈的叫声在土塬上传出老远。听到叫声,猎人抬起了头,看见一只鹰正从天空朝着那飘叶一样的鸽子射过去。眼看鸽子就要被老鹰抓走了,猎人举起枪,啪!老鹰下来了,像一块石头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鸽子获救了。猎人打的是鹰的翅膀。那鹰的一只翅膀哆嗦着,血哗哗啦啦地流,它用哀伤的眼睛看着猎人。你打死我吧,我没有翅膀了,以后再也不能抓鸡抓鸽了,不能在这土塬上称飞王了。猎人把枪收起来,吹了吹冒烟的枪口。以后你就和我做伴吧,我们一道往返在这土塬上。说着,猎人就包扎好了老鹰的翅膀。以后又精心地给伤鹰喂些鱼虾野肉。渐渐,鹰的伤好了,又能到天空盘旋了,猎人说你走吧,你的家在天上。鹰摇摇头。猎人说真的,你走吧。鹰再次摇摇头。就这样,鹰成了猎人的忠实伙伴,每天它都站在猎人背着的枪杆上,和猎人在这乌黄的土塬上走来走去。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整整一百天没有落雨,土塬上旱裂开指头宽的口子,所有土塬上的人都搬走到有水的地方去,去种田,打猎。这一天,太阳在正天顶上,像一架煤山那样烧着,土塬上的黄土被烤出了黄焦的烟气。要有一匹马从塬上跑过,腾起的灰尘准就三天不散。到了中午时候,猎人和老鹰从土塬的东端摇过来,就像一个黑点在黄色烟雾中起落晃动。因为干旱,树木多半都已死了,树林里的野兽也都寻水走了,连塬坡上的野兔也难得见上一个。猎人已经三天没放一枪,没吃一顿饭,连鹰也饿得眼睛都无力睁开了。他们要走过这土塬,去寻找有兽有水的森林。可到这土塬中间,猎人又饥又渴,嗓子干得太阳一照就能吐出火来。他们走啊走啊!实在走不动了,猎人就说去找点水喝吧。他们从塬顶的路上往沟下走,终于找到了一个葫芦沟,沟口极小,肚子极大。在火色的日光下,那沟里的崖壁陡得屋墙一般,就在那沟口的崖壁下,猎人看见了一根青草,一点绿色如夜间的启明星一样照着他。他朝那一根青草走过去,发现那沟里的青草越来越多,又窄又长,像一条碧绿带子从沟口伸到沟里去。猎人和鹰踩着那青草往里走,心里又喜悦又惊讶。他们好久没在土塬上见过绿色了。且这绿带子越来越宽,刚踩上去时仅是柔软,后来踩上去,脚下就有了水渍渍的感觉。不消说,这沟里有泉水。有了泉水,猎人就有了走出土塬的把握。他们踩着那青草往里走,到葫芦沟的深处时,沟里宽出一片阔地,阔地上绿草茵茵,小黄花一个挨着一个,还有一股清风,夹裹着野草的沼气和小花的清香,朝猎人和鹰清悠悠地拂过来。黄土崖壁上,还长着几棵黑果树,小枣似的黑果子葡萄般一串一串在树上晃动。猎人一见这情景,就说啊呀我们有救了,这果子正能止渴。猎人朝黑果树的崖下走过去。黑果子在白光照到的一面上有红铜一样的光泽。猎人流着口水,蝴蝶、蛾虫在他周围的空气中宁静悠闲地翻飞,闪烁着绚丽的色彩。还有一群又一群的大肚蚂蚁,在一棵香味芬芳的花树上忙忙碌碌,上上下下。猎人想,我真是找到了土塬的另一个世界,没想到这儿的田土这么肥沃,地水又这么充足,花草果木这么丰盛,要在这儿长期住下来,不比四处奔波打猎好上几千倍?他这样想着,到了黑果树下,听到有叮叮当当的声响,抬头一看,发现在那簇黑果树下,有一个筛子粗的黑洞,从那黑洞里,流出一股筷子粗的泉水。那股白白亮亮的泉水,像甩出手的绳子一样,从洞口跌下,在半空弯弯流着,闪出白银般的光泽,落在崖下的一块石头上,发出清脆清脆的亮音。猎人明白了,原来这黄土葫芦沟里的野草、小花、果树、飞虫,之所以都还活着,是因为有了这股泉水。
猎人放下行李、老枪和鹰,把脸平对着天空,张大嘴去接喝那泉水。凉阴阴的感觉在他喉咙里一丝一丝地浸润滑动。可就在他刚张开嘴的时候,那鹰突然从地上飞起,一翅膀扫在猎人的脸上,把那一线泉水打断了。猎人怔一下,抬头一看,那鹰像一块黑石头一样射向了空中。猎人脸上有几痕被扫疼的红色。妈的!猎人骂着,又弯下腰去,把头扭向天空,嘴张得极大,一点一点朝着那白白亮亮的泉水靠过去。这当儿,老鹰在天空旋着,越来越低,嘎嘎的叫声急躁地响满了葫芦沟。猎人渴急了,他顾不了这许多,他的嘴唇就要挨着那股泉水了。冷丁儿,鹰又从天上射下来,一个翅膀挡住了就要流入猎人嘴里的泉水,一个翅膀如耳光一般掴在了猎人的脸上。猎人不及提防,脸上红红肿起一片。把头移开那泉水,猎人盯着那在土崖前盘旋的老鹰。在葫芦沟上空,太阳色的土崖映出了金黄色的空气,天像烤白的铁皮一般硬硬地盖在沟顶,盘旋着的老鹰那撕裂的叫声像鞭子一样在猎人耳边抽响。他以为老鹰要走了,不想再跟他做伴了,就仰着脖子叫,想走你就走吧,我知道野兔是永远不会养熟的。说罢,他看着老鹰在天空盘了一圈,飞高了,古怪地叫了一声,才扭头再去接喝那股泉水。那水的叮咚响音,清清亮亮走进了猎人身上的各个部位,凉凉的感觉使他浑身都觉酥软了。他要喝足这泉水,并带上一壶走出这土塬。他的嘴唇就要挨着这股泉水了,可没想到,那飞走的老鹰又突然飞射回来,翅膀张着,像大扇一样把那股泉水截断,用双爪猛朝猎人的脸上蹬过去。
猎人后退着趔趄一下,感到脸上有热粘的血流,稳住脚跟,猎人伸手抓住老鹰,一把摔在了地上。
妈的!你这恶鹰永远是恶鹰!
鹰的双腿被猎人摔断了,一只眼睛的珠子像破葡萄一样流出了黑色的水,可它却不肯倒下,硬是用双翅架在地上,把身子抬起很高。终于,鹰眼的珠子流了出来,像从嫩豆荚中挤出的一粒黑豆似的挂在眼眶下。然那鹰头却高高地抬起,用尖弯的嘴直指着那黑果树下的泉源洞。
猎人把目光搁到鹰嘴指的方向上。
他浑身一震,惊呆了!
那黑果树下的洞口上,伸着一个大蟒蛇的头,有木桶那样粗,皮色和黑果树叶一模一样,黑黑亮亮。那股白色的泉水正是从蟒蛇嘴里吐出的一股流不断的毒液。
猎人浑身软起来,回头去看那鹰时,鹰已经轻轻把头搁在了草地上。
鹰就这样死了。死前开口对猎人说了几句话:我飞到半空看了,你向西走,三百里外有森林,这三天的黄土路上没水没食,你只要把我吃掉就可以走出土塬了。
就这样,猎人吃了鹰,又走了三天,到底找到了那片茂密的森林,走出了荒无人烟的土塬。
Last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