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太阳彻底没有了。土塬在风中变得黯淡起来,早先那金黄、棕红、浅绿的土塬色,被流动的云彩抹布一般擦去了。天气变得不可理解。我爬上了土塬的一个小坡,在坡顶上站着,感觉到我的头是伸在天上,身子在半空,脚却站在地上。按照往常的习惯,就是天变,也不该出现这种景观,仿佛人被拉长了。初春天气的奇异,那次在我脑子里留下了永不消失的印记。我在半明半暗的土塬上走,被风刮起的黄土盛满了我的鞋框。有几个村庄,就如擦着我的肩膀似的,退回了我的身后。我在土塬上,通过了一个贞节碑林。那是一个寡妇村。解放前的一天,男人们都在土崖下做活,一刮风落雨,土塬大滑坡,男人们就埋进了土塬下,统共二十一个人全都死了,于是就有了寡妇村,有了贞节碑林。我走过那贞节碑林时,心瑟瑟抖着,风在碑林中打着转儿,旋出一个一个的小风柱,把碑下的草捧送到了半空。空气混浊而又有浓重陈腐的土气。我以为那风是要把碑林拔地而起。坡面上,塬路上都没有那种黄色的旋风,只那碑林中吹旋不止。黄色的风柱越转越高,到天空聚成一个个坚硬的云块,好一会儿凝着不动。那一刻钟,我知道我再走不足十里,就可以步入城里,心里并不急慌。我用一张塑料纸包了我的行李,就站在坡顶看那土塬上的奇观。麻雀和乌鸦像被掏了窝样,零散地却是不断地匆匆地掠过土塬上空,有时飞错了方向,它会在空中被卷入那旋风柱里挣扎一阵,才能逃出来顺风飞行,那时候麻雀的肚子就不是白色了,土灰十分浓重。不一会儿,我从那风柱后边,看见了一片浓重的银白,风就越刮越冷,仿佛那银白是被风卷起的一面雪坡,寒气从雪坡上朝着土塬各处逼近。我猜想那雪坡一定是一块被风运来的雨云,就转过身子,急匆匆朝着城里赶路。
无论如何,我没有空中的雪坡走得快。它一会儿就从我的头顶压过去,朝着县城的方向走。不消说,这白色的气流一会儿就要转为乌云,就要哗哗落起雨来。我在土塬上不止一次经过暴雨,可从没见过雨前这可怕的景观。我很想找一个地方躲一阵,可我所看到的却是尘土飞扬,像着火的烟雾四处弥漫。我的嘴里又脏又涩,飞满了土塬上的细尘粒,牙齿一动,像嚼泥沙——粘粘擦擦。我看见有一股风柱从我身边卷过去。一只乌鸦从风柱顶上扑棱着翅膀摔下来。它还没有死,扇动几下翅膀就卧在那里不动了。我知道它的力气耗尽了,就过去捡起来抱在手上。乌鸦身上很凉,就像是一块污脏的冰。所有的毛都直直地扎着,不能理顺,不能柔暖。乌鸦在我手中抖着身子,惊恐地望我一眼,又望我一眼。我把它放在了一个避风的土窝里。那土窝里已经躲了两只乌鸦,我一去它们飞走了,我一走它们又飞了回去。
离开乌鸦的时候,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预感到土塬上不是有更大的风就是有初春时不该有的雨和倒春寒。天空中移动的那块白色雪坡已经不见了,浓重的乌云像移动的山样在空中走着。这时候,云和土塬明显地分离开来,只是颜色还十分相近。风从我脚下的岭脊朝对面土塬上的另一条岭脊移去。脚下的路上,铺满了红薯面粉似的细土,我每一脚踩过,就留下一个深井似的脚印,旋即那脚印就又被风给吹没了。我心里很清楚,这片刻的缓和,正是大风、大雨将至的前奏。十二岁的时候,我在土塬上经过这样的时刻。那一场风雨,我亲眼看见有棵大树怪叫一声,拔地而起,在地上滚了半圈不动了,那平整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个窑洞似的黑坑。我知道这不是那样的季节,不会出现那样的景象,可我心里被土塬的奇异惊住了,仍然害怕有一场灾难会突然而至。害怕有一股风柱,把我旋转进去,抬进天空,然后抛下我,我就像那只乌鸦一样摔在土塬上。似乎对面土塬被风卷走了,能看见的只是一条跃动的灰雾,像长龙在翻动身子。这时候,我很想遇到一个人,很想一步跨进我要去的县城里。我想起不久前我走在土塬上,有只灰色的兔子拦了我的路,心里就胆怯、烦躁起来,对这种异变的天气有了深刻的怨恨。我害怕突然来一场大雨,把土塬浇成一堆泥浆,把我和那不久就要到达的县城隔离开来。我步子急碎,奔丧一般小跑,塑料纸包着的行李在肩膀上拍打得十分厉害。又有一个村落出现在面前,很远我就看见村头的树在空中急速地摆着枝梢,仿佛还能听到开始柔韧的枝条在风中鞭子一样抽打的响声。看到了村庄,心里就有了一丝温暖的慰藉,雨若真的来了,可到那村庄躲躲。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躲躲的念头刚刚闪过,突然我的身后炸起了一声闷响,就像几十里外的山崩一样,轰隆隆地轧着土塬从我身后追来。我感到了脚下的土塬像一个人的脊背挨了一棒似的,猛地颤抖一下,哆嗦就从脚心开始,转瞬间传遍了我的全身,接着有股冷气就如冰条一样贴到了我的背上。我忙不迭儿旋过身,有道闪电像巨大发亮的光体在很远的空中一闪熄灭了,眨眼间土塬上一片亮光,又一片灰暗。在那一闪之间,我仿佛看见了那道闪光是在我们村庄头上,那声闷雷是炸在村庄后边的黄土崖顶。这一刻,我心里冷惊一下,不祥的预兆像云一般塞满了我的胸膛。我看见路边有个旧房屋似的墓洞,就不顾一切地跳了进去。
下雨了。
雨水像麦场上扬起的粮食粒哗哗啦啦落在土塬上,我感到我头顶像一张鼓皮,被千万的锤棒敲着。从洞口望出去,天空一片白色,一杆杆的水柱斜斜地戳着土塬。黄色的塬面上沉重地腾起一层无处不在的土雾,像落在地面的薄云一样。似乎那薄云不羁于土塬的束缚,要升回到高远的空中,却又被一杆杆的雨柱压了下来,于是那土雾就在刚刚离开地面时颤抖着,如同一张巨大起伏的牛皮。雨柱就是穿透着牛皮扎在了地上。我从来没在土塬上见过这雨前的奇观,天空像太阳晒褪色的一张黑布,黑布下是阔大宽厚的白色雨帘,雨帘下是升腾不起的黄雾,黄雾下是开始湿润的红色地面。这黑白黄红四种颜色,组成了土塬的一个新天地。我仿佛已经走出土塬,进入一个新的世界。我站在洞口痴迷不动,贪婪地寻找着新世界中的奇异,这当儿洞外再一次闪过一道电光,跟着就从我家乡的方向又一次传轧过来隆隆的哆嗦的闷雷。这声闷雷第二次强烈地在我心中预兆出那个方向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我就不顾一切地冲出那古旧的墓洞。站在土塬上,朝着家乡的方向久久地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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