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走出我们家那墓洞一样的房子,打开院落门,才知道是队长三叔在敲门。这是半夜时分,上弦月都已落在土塬的黄土沟里。村街上没有了走动的脚步声。从土塬深处飞来的夜莺在房后的土崖顶清丽地叫着,引出了土崖裂缝中鸟群的一阵叽喳。昏色的灯光,在屋里映出一池浑水的波纹。我们一家人都在那浑水中坐着不动,默默坐了大半夜。早熄了的火盆像一只被挖去了眼珠的眼眶一样望着我们一家。二姐坐得离火盆最近,她把头勾下去,用一根草棒在火盆的灰中不停地画着。我始终都盯着二姐手里的那根草棒,终于看出来她是不断反复地在草灰中写着我和她的名字。
入夜,月亮刚从土塬上升起的时候,队长来过我家,和我爹在屋里对吸了半晌烟。
“民兵营长的儿子今儿填了招工表。”队长说。
爹瞟一眼队长,“他填嘛。”
“你挨斗那些日子……队里想按天给你记双工。”
“算啦,”爹说:“反正挨斗不比别人活儿重。”
“还有一场事,”队长说着停顿了好一会儿,“今儿后晌我见了支书媳妇,她说她看上了你家老二,想和你家结一门亲戚。”
“笑话,”爹说,“支书家娃儿那么小。”
“他外甥。”
“哪一个?”
“腿不方便那个。”
“小儿麻痹症?”
“还能干活,样子丑些,不过都是过日子。”
“这哪行?”
“你可以多要点东西,女儿横竖都是嫁出去。”
“队长,我们家是爱财户吗?”
“想远点……他毕竟是支书家外甥。”
“不行!”
“先别挡回去,好好想想再说,我睡前再来一趟。”
队长再来时,站在院里朝着天空望了望。黑沉沉的土崖在半空中像山头一样压在我家房子上。队长骂句他娘的这土崖!就慢慢走进了上房里。娘给队长让了座。爹把手里的荷包递给队长,说装一袋吧,里边拌了小磨油。
队长装了烟,“咋样?”
爹说:“不行。”
队长的烟嘴僵在嘴上,“商量了?”
“商量了。”
这时候队长就把目光抬起落在对面的墙壁上。有一只蜘蛛背着沉重的包袱在墙壁上爬动,每走一步都要回头望望屋里的人们。大家在蜘蛛下默着,时间像蜘蛛一样慢慢从屋子中爬了过去。
队长吸完了烟,叹了一口气。
二姐在柴灰中画着的草棒不动了。
“三叔,他瘸得很吗?”
“还能挑水哩。”
“个多高?”
“比你矮不多。”
“房子呢?”
“支书媳妇说,今年就帮着外甥起瓦房。”
“是支书家亲外甥?”
“亲外甥。”
“你跟支书说一声,我愿嫁过去。”
爹惊着,娘惊着,我和大姐也惊着,一家人都把目光落在二姐脸上。灯光在二姐脸上映出了秋后的土塬那种平淡光洁的颜色,那颜色的后面,就是一个新临的冬季。
“真愿嫁?”
“愿嫁。”
就是嘛。队长的脸上像冰冻的土塬入了春天一样。腿不便,长得丑些,可他是支书家外甥呀!
二姐把目光搁在队长那开冻的脸上。
“支书是不是在他亲戚中最关心这外甥?”
“是。你想要啥儿尽管说。”
“啥也不要。”
“别傻。”
“我想让你跟支书说一声,黄土崖换来的那个招工指标还是让弟弟连科去。”
“结亲戚了支书会让民兵营长把指标让出来。”
“那我就嫁给他外甥。”
“你该借机会多要些东西。”
“能让连科进城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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