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把写有当工人去的阄儿交了出去,像是交了魂儿,终日心里空空荡荡。日子是那样一种灰沉沉的颜色,光景像土塬一般一日日不变地过着。早先,没有招工的引子,也就无奈要囿于土塬之中,满足地被围墙似的黄色围着,可有了这引子,就勾起了这热烈的渴望,想要走出土塬,到遥远的世界去。一天午时,爹说你吃饭呀连科,我说不饥。爹说你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你的脸都焦瘦成田土的颜色了。我说随它瘦去。爹说你不能这样打发日子。我说咋样打发都是一样。爹不再言语,坐在院落里的石板上,眼望着我家房后那高大的土崖。如果这土崖里没啥儿矿素,或没被县矿产公司发现,那日月也就依着往样过去了。可这黄土崖中有矿产公司需要的原料,深埋了村人们的期冀。如今这原料被发现了,期冀被发掘了。爹的脸和土崖平对着,和土崖一样的颜色。他对着土崖,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冬天午时的太阳,沉重地照着,像一道黄墙搁在爹的头上。在那土色的日光里,爹把头勾下去,脖子弯出弓背的样儿,仿佛要朝房后的土崖撞去那样。就这么过了许久,他才迟缓地抬起头,站起来。早点不让你读书,不让你认字你就心安了。说完这句话,爹乜我一眼,拖着地面的灰土出门了。
爹去了队长三叔家。
过一阵,爹回来时脸上变成了水缸那种阴沉潮湿的颜色。
不行了。
我瞅着爹。
各家都去队长那里求情哭唤,队长说有这个招工指标还不如没有它。
那最后谁去?
队长准备把指标交回大队去,说都守着这土塬就谁也没意见。
我没有吃饭,就扛着铁锨下地了。整个冬天,队里都在土塬下修一个土水坝,指望到雨季洪水下来能淤出二亩水浇地。我翻过土塬脊,到土坝的工地上,坐在日光下的黄土中,对面是被横破开来土塬坡,背后也是被横破开来的土塬坡,我夹在中间,就像坐在土塬的心脏里。那时候,我深切地认识了土塬。当土塬是完整的时候,它像一方陈旧的庭院似的圈着我的生活;当土塬破裂时,它像传说中开了门的地狱一样对着我。冬风轻轻吹着,口哨似的风音在破开的土坡下打着转儿,生土的腥气弥漫了那条小沟。坡面上,是一行行红薯垅整齐地排着,田边是稀稀落落干枯的杂草,黑色的落叶在杂草中簌簌地晃动。我感到寂寞已极,就把目光投到劈开的土坡上。那暗红的板土像凝了的血块一样垒砌起来,中间的板土缝像血丝一样网在板土上。照耀着的日光,在那板土上,呈出锈铁放在火边的亮光。我独自坐在那暗沉的光亮里,像一只孤羊倒在荒凉的山坡上。我莫名其妙地有了害怕的感觉,仿佛身前身后的土壁,要像闸门一样关起来。我看见从黄土深处被劈出来的蛹虫在日光下蠕动。我想这两道黄土壁门一关,我就被深埋在了黄土中,成了土塬压着的一样东西,像山崩山裂埋在乱石下的一根房梁、一只羊羔、一种物件,再也看不到那遥远的日出,看不到春天土塬上遍开的小花,看不到村前田土上金子一样的颜色……
我好像睡着了,好像还醒着。
村人们来到小土坝上时,我才睁开眼。那时候大家散坐在翻到沟中央的红土堆上,在日光下晒着暖儿。队长还没来。村人们彼此都不言语,也不相互借烟抽。坐着的就盯着远处耸起的土塬,躺着的就盯着瓦蓝的天空。人们在原先不是这样的,集体晒暖时,不是在日光中走四步石子棋、抽烟,就是听那些到过洛阳或省城的人谈新说鲜。可从有了那个招工指标,人们就这样生分了,有了隔离。我看见爹坐在人群外的一堆杂草上,远远地和村人们分开着,就像赶不上群不得不卧下来的老牛那样勾头盘膝,看着脚下的啥儿,这土坝上很静,静得像没有土坝,也没有村人们。都知道,大队已经追报招工名单了,急着把招工表填好送到县上去。这时候,无论谁去当工人村人都会不满意,都觉得该是自家去填那张表,该是自家走出土塬,到另一隅天地里。
那天,人们懒散地闷闷地坐了很久。
队长到太阳偏西时才回来。他去大队了,开会。除了开会,自然还要说招工的事。队长回来时,往小土坝上走得很快,像一口大缸一样朝着村人们这里滚。他的脸上,有粉红粉黄的颜色,眼角上明显的笑像黄昏前的晴天上明显飘着的云。村人们都把目光投过去。不消说,队长回来要像开会那样讲几句话。队长果真就像开会那样讲了几句话。他到人群里,转了个身子。“他娘的!”他这样骂了一句,就找到了一个高些的地方,站上去扫了一眼村人们。各家都有人吧?说一下大队的开会精神。到这,队长咳了一声。几句话,说完干活,天快黑了。说着,他又抬头望望渐红的太阳。太阳还很高。大队布置了,明后天工地就要上马,这次除了要咱村十个劳力,还轮到咱村出一个批斗对象啦。大家不要有意见,我和支书争了老半天,支书他妈的脸都气白了,说咱村没有地富反坏右,小偷懒汉说风凉话的人总有的。说轮到别的队都是交两个批斗分子,轮到咱队只要一个,已经够照顾的了!其实,大家都知道,挨斗比干活还轻松,水利工地,一百多斤的石头扛来扛去,当批斗分子,不就是他妈的挂个纸牌子,站在工地头上,公社、县上的干部来了检查几句,那些屎干部一走,你就站着养神儿,我要不是当着这鸟队长,我自己就去了。
队长的话说得很轻松,很干脆,每个字儿都像吐出了一个石子儿。他停下话茬的时候,村人们都抬头望着他,像要从他脸上找出那话的真假。
有人问:“这次去当批斗对象记不记工分?”
娘的,队长瞅着问话的人,记工分了我派个人去就是了,还用在这开会呀!不过,这不能怪生产队,大队已经批了给批斗分子记工的小队,我他妈的名字还让支书在会上点了点。没法儿的事,都谅解一点,你们谁去?
小土坝上没有一丝响声,太阳光温温暖暖地照着,人们懒洋洋地把目光从队长脸上移开去,盲目地望着哪儿的啥儿,谁也不再搭理队长,仿佛队长不在这儿似的。
都是些兔孙!队长扫一眼社员们,笑了。没有好处谁他妈的也不会朝前走一步,跟你们说吧,一路上我都想啦,不用说谁当批斗对象,谁他妈一辈子就没了名誉,娃儿娶媳妇,女儿寻婆家,都成了大难事。我他妈的不亏待你们——说吧,你们谁愿当几个月的坏分子,把这个政治任务顶过去,那个招工指标就给谁家娃儿啦!你们谁去?!
一时间,村人都又把目光摆过来,像趴在地上寻针那样盯着队长那张凸凸凹凹的脸,好像队长是做一场游戏似的。
坐在人群中的四叔站了起来。
“队长,你说的是真话?”
“真话。”
“挨斗不记工分?”
“不记工分。”
“大队的工地上管饭吗?”
“不管。”
“多长日子?”
“最短三个月。”
四叔想了想。
“谁挨斗把招工指标给谁家?”
“刚才说时你没听见?”
“我去!”
四叔像终于拿到了一样东西,说罢,就从地上扶起镢头,扛在肩上,吐了一口痰,用脚踢些黄土盖上了。
队长朝四叔走过来。
“有些话要说在前边。”
“说吧。”
“这一次当批斗对象不同往常,怕还要游游街。”
“去哪游?”
“公社各村。因为工地是公社抓的点,要到各村介绍抓革命促生产的经验,批斗对象就要到各村检讨去。”
“我检讨啥?”
“你家是贫农,那就至少得检讨说你偷过懒,做过贼。”
“我老四他妈的勤快一辈子,活五十多年没偷过人家一粒粮食籽,这不是明摆着腌我家祖宗嘛!”
“那你想检讨什么能过关?”
四叔脸青了,像头顶的一片天色。他盯着队长,望着一个冤家似的,眼角纹一下一下牵动着,嘴角也有些歪斜。
“还有啥?”
“别的没有了。我今夜儿就去把招工表拿回来让侄儿填,你明儿就去水利工地报到。今年挨斗不会像往年那样动手动脚打,不过你心中得有个防备……”
四叔拄着黄色的槐木镢把,眼睛像红珠子一样滚着,在队长身旁停了一会儿。
“要真打了队里包管养伤吗?”
队长摔了一下胳膊,你儿子是去当正式工,还能让队里养伤嘛?
四叔剜队长一眼,把镢柄一推,那槐木镢柄就啪的一声砸在土坝上。四叔哼了一下鼻子,蹲在镢柄上,拿出烟袋抽着,不看天,不看地,死死盯着面前劈开的土塬坡。在偏西渐红的日光里,那墙似的土壁有了血一样的颜色。风正由北向南吹,四叔吐出的烟雾,锦色丝线一般悠悠飘到土壁前,越来越淡,慢慢消化在阔大的空中。这土塬下的黄色小沟,内窄外宽,底上平平的,像一张柳编簸箕。这当儿,村人们都蹲在簸箕口上,静默悄息,像沉稳了几千年的土塬一样安静着。呼吸声、抽烟声溪水般在人群中潺流。
队长说:“你不去啦?”
四叔说:“我他妈也不是傻瓜,打死了我谁管?”
“谁去?”
没人应。
“没人去我就连招工指标和批斗对象一道让给外队啦!”
这时候,我爹站了起来。好一阵子,他都坐在那堆干草上不动,像土塬上板结死了的一块硬土。他站起来的时候,用手按着双膝,仿佛背上压着一块石碑。那一刻,我突然想到父亲五十余岁了,他老了。他在不该老的年龄上老了,动作那么缓慢,似乎整个长长的人世和阔阔的土塬都在这一刻压到了他头上。他朝着人群,朝着队长走过来,走得很慢。村人们看着他,就像望着从几百年前走过来的一个陌生老人。到人群中间,爹站住了,静静地望了一眼远处支起天空的黄色土塬。
“队长,我去。你把招工表让连科填吧。”
爹这样说的时候,没有看我,就像我不在这人群中间。这一瞬间,我忽有一种十八年从没向他老人家叫过一声爹的感觉,我忽然很想对着村人们轻轻地、真真亮亮地叫一声爹。我朝着爹走过去,说我不去当工人,爹,你用不着这样去毁自己的清白,遭人批斗,爹……
爹瞟了我一眼,又扭头看着队长。明儿天去工地?
队长说:“明儿天去工地,条件你都听到了。”
爹说听到了。
那时候,我没有眼泪,心里却哭了。我看着爹转过身子,咳了一声,又一步一步朝原来地方走去。到那丛干草前时,他回过身来认真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混沌得像两池被土塬淤满了泥土的水池。坐下时,他想扶什么,又没什么可扶,就蹲在了地上,被干枯的深草埋了半截身子,如被荒凉的土塬吃了一样。
就这样,爹做了批斗对象,我填了那张从黄土崖中生出的招工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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