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我不得不重返土塬。
夜间的土塬像黑色的湖泊,充满了可怕的神秘。一路上我十分淡漠,对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似乎早有所料。独自走着土塬的夜路,我庆幸我终于提前走过了我的一半人生。人至三十方能明白的事情我以为我都明白了。一路上,我想起老人说的祖宗村和祖宗村的传说,看见了那片贞节碑林,记起那个队干部讲的土塬、老鹰、泉水和毒蛇的故事,还有他要把女儿嫁给我的事情……天黑得什么颜色都没有,月亮和星星都无影无踪。我思想着独自返回土塬往家走,步子并不十分急慌。
我返回土塬到家时已经是第二天日出时分。东边天际有了亮光,到处都是唇红的颜色。我走到村头,就看见黄土崖塌了。果真塌了!从那裂缝开始倒塌的。我们家的房子全被压在了土崖下,还有几家房子也都被大滑坡的土崖摧垮了。村人们已经忙过了当时的混乱,满村流动着安静。我看见我娘站在那堆倒塌的房屋前,像一只无家可归的老鸡,她面前的土地好似被翻掘了一遍,满地是打碎的碗片和锅片。一根房梁斜斜地垮下来横在半截断墙上。乱石和树枝塞满了村街的路道。我绕过一间塌房走到娘的身后。这时候,村里已经有人起床推开歪门整理昨儿没被黄土崖摧垮的房屋和院墙。娘转过身来,淡淡地问我回来了?我说回来了。她说走累了吧?我说不累。爹呢?你刚离开家,爹就又被叫走了,听说土塬上的水塘工地有大干部去参观,要有批斗对象在那儿,你爹想你到县城报到了,一叫就随人跟了去,因为要连斗三天三夜,就没让他回来。娘说二姐昨儿房子塌后,收拾了一阵就走了,因为已经是嫁出去的人。我问黄土崖如何塌的,娘说响了一个雷,打了一道鸡爪闪,黄土崖就慢慢滑着塌了,幸亏当时她正在村外找没有回窝的鸡,不然她就和房子一道被压进去了。面对着倒塌的土崖和房屋,我放下行李和娘一道儿站着没有动。随着黄土崖的倒塌,我半是疑惑,半是醒悟到了土塬对村人们的摧残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我没有最终走进城里又算得了啥儿呢?
倒卧的树木和裸露在金色日光下的房屋底儿把我和我的童年和青少年之间隔开了,黄土崖的倒塌是土塬和城里之间裂开了一条鸿沟,过去的一切美好和痛苦都随着我家的房屋不再存在了。我已经是一个成年男子,我想我必须默默地和土塬一道生活了。
我终将会死在土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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