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爹娘和姐们望我的手棚还没有放下。在土塬上,我只能看到土崖的一个侧身。那一爪荆树,像几条枝影在崖上晃动。我望土崖时,正有几只乌鸦在荆枝上落着,清亮的呱叫声,从土崖上弹回来,在村落上空飘荡。谁能想到,土崖竟是矿土。谁能想到,土崖竟能给村人们带来一个招工指标。
坐在土崖下,村人们全都被这突来的幸运弄懵了,一张张土色的脸上,满溢着红润的喜悦。队长和会计蹲在一边,用一张书纸撕了十四个小方块,在一块上写了什么,然后揉成十四个小球放在一个帽子里,晃来晃去。土色的日光,像水样在那帽子里漂动。会场上很静,仿佛听得见阄儿相撞的声音,如秋叶飘落一样响出来。
那时候,我、爹、姐们都坐在土崖下。我背靠着黄土崖,忽然感到了土崖的神秘和温暖。只要从队长的帽子里抓住那个写字的阄儿,就可以到县城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开始一种新的生活。那生活像阳春三月土塬上的草地一样,碧青碧青,开满了这样那样的鲜花,有这样那样的香味。人在那草地上,光景就是另外一种颜色。日子会变成另外一种岁月。我望着爹。这时候,我看见了爹的脸上,突然光亮起来。他从口袋摸出一页书纸,颤颤地撕下一条,卷了一支烟缓缓吸着。金黄的烟雾一丝一丝沿着黄土崖壁嗞嗞地朝上升腾。我抓了一把从崖上流下的碎土,狠狠捏了一下,伸开来看时,土里有几粒豆样的鸟屎沾到了我汗津津的手心上。
爹说:“看你的命了。”
我说:“随它吧!”
爹说:“要沉住气。”
我说:“抓不住就在家干活嘛。”
队长三叔从人群外走进了人群里。他抬头朝黄土崖子看了一眼。这当儿,有只麻雀落在土崖上的荆枝上,正巧屙了一点屎落进了帽框里。队长用手把鸟屎掐出来,摔在地上,开始吧,谁家先来抓?
没有人动弹。
那些没有儿子够招工条件的村人们,懒懒地坐在麦场上或土崖下,满脸堆着背时的扫兴;有儿子够条件的人们,则一动不动。队长又叫谁先抓?依然是没人言声,没人走动。太阳一步一步地跨着朝西走去,光线愈加温红起来。黄土崖在日光里泛着紫色的亮光。有鸟开始从远处飞回来,看到崖下的人们,在荆爪枝上落一下,惊疑地叫几声,又朝村里飞去。那几枝荆条,在人们头上鞭梢一样动着,浅淡的红影在崖上游移。
妈的,谁先抓?
娘的,我先抓!
六伯站了起来。他把双手按在土崖上搓了搓,又把沾在手汗上的土粒拍掉,到队长面前站定,狠心从帽中捏出一个阄儿,展开一看,扔地上拿脚踩了。
队长摇摇帽子,来——接着抓。
四叔走了过来,抓出一个递给了他儿子。很多村人都朝他儿子围过去。他儿子哆嗦着把那阄儿抖开,瞟了一眼,又旋即揉成一团,朝四叔身上一扔,转身朝村中去了。
四叔说操你娘的怨我?!
又有几个过去抓了,却只把阄儿捏在手里,并不立时打开去看。
“去抓吧,”爹说,“别被人家把字阄抓走了。”
我说:“我心慌。”
爹说:“心慌我去。”
二姐走过来,让他去吧爹,抓好抓坏他都不埋怨。
队长把帽子摇来荡去,过来抓呀!还有四个阄,来抓呀!
我去了。从土崖下到队长那儿,往死说也不过几步,可当我起脚那一刻,我忽然感到双脚沉起来,腿像土塬上的柳枝一样软。我觉得我会走不到队长面前就要瘫倒下去。队长摇着帽子像筛着一筛儿糠,那四个纸阄儿在帽子里蛐蛐一样蹦来跳去。粉红色的日光,水一样在帽里荡动。队长盯着我,走快些,去当公家人,又不是让你去蹲监。说完这话,队长手里的帽子不动了,像悬在空中的一只船样搁在那。那四个阄儿,被队长摇得球圆,在帽底中央挤靠着,太阳把那阄儿镀上了一层光。
我把手伸进了帽子里。捏阄那忽儿我闭了一下眼。手从帽里出来时,我心里一下就冷了。我似乎没想到阄儿会那么轻。我是用了平生的力气去抓的,可抓到手里时,我才知道阄儿和一粒麦壳一样的轻。村里的人都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听见有人说连科,打开看一看。可爹却老远唤,别看!我朝爹和二姐走过去。二姐给我一块砖头让我坐下了,说打开吧。爹说急啥儿!
余剩的三个阄被人抓走了。
队长把帽子在腿上抽了抽,听天由命,都开阄吧!
我的手抖起来。阄在我手里被汗洗湿了。
有几个人把阄纸扬在空中,说操他八辈子!那被抖开的阄儿纸,干干净净,载着一块日光,在空中打着旋儿朝下落。
我死也打不开手里的阄。
给我吧。
二姐接过阄,先就响了一声。村人们朝二姐这里围过来。会计从二姐手里夺过阄,一下解开来,说日你妈的,我写的阄儿我还抓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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