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雨就如豆芽点儿一样落着,一阵急促以后,慢慢稀落下来,成为丝丝绵绵,显得十分柔顺。土塬在细雨中清晰起来,稍远的树木、土沟、草坡、麦地、村落都有了提早结束冬末的那种春天似的轮廓。只有我从那儿走来的地方,还淹在蒙蒙里,天地没有界限,土塬和村落都像过去的季节一样不见了。这不是初春的第一场雨,可我在这雨中第一次看见了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初春。过去不久的那场土塬黄风,眼下已经被雨滴盖在了土塬上,吹乱的草枝、败叶不再像往日那样规规矩矩地躲在路边和土塬的坎儿下,而是像雪一样无处不在。我脚下的路和土塬广袤地叠在一块,被雨水穿缀着。雨水打在我的行李上,发出“砰啪”的响声。我开始冒着雨水赶路,凉凉地惬意地紧紧地贴在身上。路依然在雨中起起伏伏,留下了我的脚印和我沾起的黄泥。

过了一阵,我终于走上了铺有碎石的车路上。那一个挨一个秃圆的料礓石头,被雨水冲出来,像花生一样在路面结着。我踩着石块儿朝前走,雨水与我一路同行。我想看到一摊积水,到那儿洗洗泥手,可我只见落雨,却找不到积水。天色也许已经到了下半后晌;也许已经临黑,在细雨中无法辨认。到县城不会再有多远,我知道我的新的世界就要来临。土塬上这当儿除了雨声,余下的仍是清脆清脆的雨声。我的脚步声像岁月夺走了我的童年一样被无尽的雨声吞没了。

我感到了孤独。

我孤独默默地朝前走,朝着我新的生活走。当拐过一个弯儿时,在雨水中我忽然听到了极硬极硬的声音,像滚动的石头一样在雨声中朝我滚过来。我抬起头,就看见了喜悦和牛车在我面前不远处叮叮当当前行着。

我的步子快捷了,感觉到牛车是为了我才在这儿出现的,为了我才在这雨路上徐徐地朝着城里去。

“大伯——”

“小伙子,去哪?”

“城里。”

“上来吧,捎你一段。”

我爬上牛车,看见了把式已经是老人。他的脸上刻着和土塬一样久远的岁月纹路,每一道里都深藏着土塬的春秋。他问我去城干啥儿?我说当工人。他就惊疑地瞅我一眼,说命不错啊!走出土塬啦!我朝他笑笑。雨水把车板冲得干干净净。我坐在车帮上,行李在我的脚边晃动。老人坐在车前,双腿柳枝一样耷拉在车板下,悠悠地随着车颠摆来摆去。他手里的鞭子,僵硬地在牛屁股上搁着,雨水顺着鞭梢流在牛屁股上,又顺着牛尾巴的长毛滴在路面的礓石上。两头牛一红一黄,毛在雨水中发着暗光,就像退到云后的太阳一样。我以为这牛车是专门送我才出现在土塬上,就问老人:“车去县城干啥儿?”他说:“拉点东西。”我说:“下雨天。”他说:“急需,连夜还要赶回来。”

我和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往前走,发亮的牛车轮子在路上留下一段一段辙痕,像我童年的记忆一样深深浅浅,断断续续。雨水似乎慢慢小下来,雨丝稀稀疏疏在土塬上发着光亮。土塬开始从蒙蒙中亮出来,就像洗了睡眼一样瞅着我、老人和牛车。

终于,我和老人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都说了。我们沉默着,牛车在我们的沉默中叮叮当当、吱吱扭扭,声音生硬地劈开雨帘,朝土塬四处扩散。

走过了一个村。

“这是啥村?”

老人不扭头,“啥村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

“第一次进城?”

“从没走出土塬过。”

“这是祖宗村。”

“祖宗村?”

祖宗村。土塬上各村、各姓的人查个三代五代,七十代,八十代,祖宗都是这个村的人……想听我说古吗?想。我给你说说吧。很早很早的时候呀,离眼下都有了上千上万年,那时候咱们这地场没有土塬,方圆几百里都是一马平川,田地肥得插筷子发芽,人只要勤快,粮食一季收下来就堆成大山,各家各户天天顿顿吃的都是细米白面。粮食多了,人就变懒了,不再年年种粮了,种一季,歇一季。种一季,歇一年。有的庄稼人还把白面打成面坯,盖成白面房子,索性就荒了田地,天天吃仓里陈粮。人呀,就是坐吃山空,仓里粮食吃完了,就吃白面墙,掀一个面坯吃上几天。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一季一季过去,田地里长满了野草,生满了石块,几十年下来,人变懒了,变恶了,白面房子吃完了,就去掀别人的白面墙,谁也不再种地,谁也不再劳作,都知道坐着享受现成啦!

终于,有一个村庄的白面房子最先吃完啦,就结帮去外村抢粮食。就这样,一个村庄和一个村庄打起来。方圆几百里的田地上,每日都有打斗,肥沃的地里成了战场。死人多起来,墓堆在田里像瓜样一个挨着一个。

强盗一日一日多了,勤劳的人种的粮食不等熟透就被强盗收割啦。那时候,满天下都是抢粮的盗贼。有一天,老天爷派土地神从天上下来看看人间的日子过得如何。土地神从天上下来,正碰上两个村庄的人们都不种地,却为着一个面坯打起来。年轻人们手里都拿着铁锨、钉耙、搡叉,彼此一见面就大唤大杀,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腥气铺天盖地。土地神回到天上如实给老天爷说了。老天爷听了大怒,说没想到人都这么可恶,给你们好田不种,给你们种田的家什却都用来杀人。一气之下,老天爷从天上扔下来一捆小麦秆儿、一捆玉蜀黍秆儿,就哗哗下起了大雨。那雨呀,瓢泼似的,下了个三七二十一天,下了个七七四十九天,又下了个九九八十一天。这一百五十一天的大雨,把世界淹得房倒屋塌,满世界都是汪洋,所有的人全都淹死了,只有两个孩娃还活着。一个是男娃,是因为手里抓了一捆玉蜀黍秆儿才活了下来;一个是女娃,是因为抓了一捆小麦秆儿才活了下来。这男娃女娃漂啊,漂啊,有一天终于漂到了一块,他们就手拉着手,背着两捆庄稼秆儿上了岸,住在了一个土岭上。

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整整过了三三得九年,世界上的水才退干了。

可是,我们这里走几天几夜还望不到边的一马平川的肥田厚地却变成了薄田瘦地的高低土岭,变成了望不到边的大土塬。

慢慢的,一年又一年,男娃吃的是玉蜀秆捆里夹的黄玉蜀黍,长得粗粗糙糙,女娃吃的是小麦秆捆里夹的小麦,长得白白嫩嫩,当她们的粮食都快完的时候,他们就长大了,就住到了一块,就用最后一粒小麦和最后一粒玉蜀黍作夏秋种子,开始了种田耕作。

第一年,他们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个男娃,一个女娃。第二年,他们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又是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就这样,男的种地,女的忙家务,日子不穷也不富,一年一对地生,终于就有了那个祖宗村。后来,他们的娃儿们又一对一对地住在一块儿,一对一对地生,祖宗村住不下了,地不够种了,就分出去另盖房子,另成村落,就这样有了我们土塬上的一辈一辈人,一个个村落。

人烟慢慢稠起来,村落多起来,粮食就不够吃,人们就跪在土塬上求告,老天爷呀!给我们点平地吧,给我们点肥地吧,让我们过上吃穿不愁的日子吧!老天爷听了,想了半晌说:“你们日子富足了,就会抛开土地,坐吃山空,变成懒汉和强盗。就这样,你们撑不住肚子,也饿不死人,才会天天爬在土塬上干活,才会又勤劳、又善良。穷是你们的命,过吧,这就是你们和土塬一样无头无尾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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