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和队干部一道走。我们同路不过六七里,但他使我体会到的东西,不论是天上的事还是地下的事,却没有那感受的丰富。如今实在没能力把我的那段路上从土塬、田地、草坡、阳光、空气、鸟雀、颜色和暗影中收获的感受、激动、欢乐一字一句复述出来了,但我却极为清晰地记得,太阳滚得很快,立马就到了我们肩头,像我们在背着太阳行走。土塬在转白了的阳光下,睡着了似的安静。远处的灰色草坡上,有羊群晃动,如一群白蚂蚁爬在一张树皮上劳作。近处,有一块坟地,坟地的柏树像森林一样在土塬的南坡扎着。在那柏林中间,有一丝特别的色彩和一种极细微的声音。我和队干部从坟地穿过时,感到了坟地的神秘和生死的不解之谜。从那柏缝中,一块一块澄净柔美的蓝天漏下来,落在坟堆之间。阴阴的凉气,在坟土中流着,把土塬衬得十分凄寒。走在那片林地间,我突然想象着,这坟地里肯定发生过很可怕的事,比如一个贼,在夜半时分,踩着朦胧的月光,到人家屋里偷了一篮粮食,被主人发现了。主人大叫一声,贼撒腿就跑,村人们在后面紧追。土塬上响起暴雨似的捉贼声。就到这块坟地里,贼被抓到了,村人们你一脚、我一脚,把贼踢得死去活来,最后贼说,你们别打了,我们全家三代十几口人,整整三天没吃饭了,村人们才住了脚,才把那一篮粮食送给贼。我想象着,除了这事外,这坟地准定还有更可怕的事,比如一个女的,爹娘逼她嫁给一个大她十岁二十岁的男人,最后她就到这坟地吊死了。我认定这坟地准定吊死过那样的人。队干部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胆怯地找着那棵吊死过人的大柏树。我就真的以为找到了。在坟地的一角,有一个高大的墓堆,结了饼的黄色墓土上,摇晃着去年长出来的枯草,狗尾巴、茅草、狮子毛、三月青、半季红、爬坟虎、马齿菜、花花草,差不多该有的那坟上都有。如今干了,像过冬的草坡样显摆在坟地西角。在那坟脚前,有一块青石墓碑,碑上竖刻一行大字:革命烈士之墓。碑下横刻一行小字,被杂草遮去了。就在这碑边上,有一棵紧挨着的柏树,碗一样粗,直直的主干插进天里去,四周老残的碎枝,虽然稠密,却是苍老的绿色。这柏树的身腰上,有一胳膊丫枝,多余地朝另一棵柏树伸去。我想这一横枝是为了让人上吊才长的。想这一横枝准定有人已经上吊过,想那被爹娘逼婚的姑娘就准定死在那横枝上。我把目光搁在横枝上,身上生出一丝丝的冷气。柏树上的阳光,五颜六色地在我眼前跳跃,仿佛那上吊女子在朝我眨着眼睛。那柏枝间惨淡模糊的光线,那冷冷清清的墓碑,那枯草盖着的墓堆,使我浑身抖出了害怕的声音。
“这是哪个村的坟?”
“不知道。咋了?”
“你给我说些话吧?”
“说啥?”
“随便,比如说……这土塬。”
“说一个这土塬、老鹰、大蛇,还有一个猎人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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