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老人讲完他那祖宗村的传说时,祖宗村已经被牛车远远地丢在了身后。在老人说世界上还有一个男娃、一个女娃的时候雨住了。太阳在西边遥远的土塬上空先露出一片粉淡的颜色,后来那片颜色越来越浓,越缩越小,就成了一轮赤绛的夕阳。

这当儿,土塬上有了片刻的静寂。被那阵春雨洗涮过的天空,忽然间水蓝水蓝,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广袤的塬地亮出了铜色。村落周围的麦田则像一片一片倒在湖水中慢慢散开的纯蓝墨水,又醒目,又新鲜。我乘坐的牛车,叽咕叽咕在塬路上高亢地叫着,单调地在柔静的空中划来划去。一道道晚霞的光,照在牛背上像照在镜上一般,折出的浅淡亮光,随着我们的牛车在路边走着。麻雀和乌鸦、斑鸠,在牛车上空的几丈高处,轻轻巧巧地飞翔,像被我们带着行走一样。老人在夕阳中,脸上闪着金融的光色,鞭子在牛背上荡来荡去。我盯着将要接近土塬的夕阳,看见那夕阳下的土塬被染成了血红的颜色。心里一浪一浪漾动着那庄稼人变成强盗、厮杀得血流成河的遥远传说,身子在牛车上颠来颠去,不知不觉中就爬上了最后一个岭顶。

“小伙子,看见城了吧!”

老人没有回头。他的这句话像在我眼前掀开了一道布帘,我浑身一震,要去的县城一下就跃进了眼里。身子弹了一下,我很想站起来仔仔细细打量那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县城,可我控制着自己没有站起来。我把我的目光从老人的铁色脖子边投到我要到的县城去,看见城边的一条沥青公路像铁环一样绕县城转成一个圈儿。不消说,那就是环城路。这使我顿然醒悟,我要去的县城到了!我新的生活已经来临;新的世界已经朝我走来!环城路上跑着的汽车,像燕子一样在我的眼前飞着。那湿润的马达轰鸣声隐约地传来,像音乐一般在我耳边奏响。我目送着汽车一辆一辆开进城里,消失在一幢一幢楼下。我热切渴望能搭乘那些汽车中的任何一辆,把我载到我要去的矿产公司,运到新的生活里。我看见一幢楼后的一支烟囱,直直地插进清丽的空中,淡淡的白烟拖着夕阳的红光,像一股股彩线朝我飘过来。

我们就要下坡了。老人刹住车闸,“叽叽”的刹车声强烈地刺着土塬。我最后朝土塬庄重地望了一眼,就像最后的告别一样。那一眼我望得详详细细,似乎生怕我走进城里,土塬会从此在我记忆中消失。在那一望之间,我看见了成为我历史转机的黄土崖,看见了黄土崖下生活着我的父母的草屋,看见了茫茫土塬在夕阳中像错落排列的一个个棕色马背,看见了马背上空飞翔的鸟雀,看见了碎碎的青天似的麦田和摔碎的旧瓦似的荒草坡,还有我走过的布带子车路和从祖宗村分支出来的大小村落。我看见土塬上挂着的羊群像低飞的白云一样,劳作的村人们像一时凝在空中的乌鸦一样。我闻到了土塬上半腥半涩的土气有点像干艾的气息。这气息使我感到神往而又熟悉。我轻松而又沉重地把我的目光从土塬上最后收回来,跟着牛车就下了土塬的岭坡。我吃惊地发现,那温暖明亮的红色天空和土塬脊背原来是那样接近,仿佛它们是紧紧贴在一块。我遗憾而又兴奋地坐在牛车上,当最后下了土塬,踏上进入县城的公路时,我看见土塬完全成了夕阳的颜色,像燃烧着的熊熊火焰,而天空中的亮光,则是土塬的光影。

我忽然很想跳下牛车,跑到土塬上最后再望一眼。可是我已经看见,县城朝我走过来了,亲切地注视着我,越走越近。我有了县城要和我握手的感觉,心里慌兮兮的,双手都有了汗水热浸浸的潮润。牛车轮子在沥青路上留下了叮当的响声和淡青淡白的印痕。我们走上环城路时,汽车来来往往,拖风带雨地从我们身边开过去,把我们挤到了公路的边边上。我们的牛车就沿着公路边儿往前走。夕阳的颜色愈加淡薄,快到城边时,就几乎没有夕阳了。夕阳被我要去的县城挡住了。

在牛车上,我看见了城门,又高又大。城墙下的城门两侧,有几间简易房子。我很想跳下牛车,独自快步走过那房子,走进那城门,走进我那崭新的神秘生活里。可我还是按捺着激动,让牛车慢慢悠悠将我朝着城门拉过去。

到城门前时,我才知道城门两侧的房子,一边是棺材店,一边是花圈店。棺材店门口摆了一个白色棺材,架在两条长凳上。花圈店门口的树上,挂了一个小花圈,就像我儿时在土塬上戏耍时用正春的花草编的圆圈帽。到这两个店门口,老人扬扬鞭子,刹死了车闸,从牛车上滑了下来。

“小伙子,我到啦。”

我怔怔地从车上下来,“你到这?”

“村里死了个人,队里就让我到这买口薄棺连夜拉回去。你进城去吧,矿产公司是在城那头,你进了城门,径直朝前走,一条大街不拐弯,到那头一问就行啦。”

我取下行李扛在肩上,谢了老人,就往城里走去了。迎面的城门洞又高又大,像一个新世界的窗口朝我敞开着,古旧的青砖缝里长着去年的干草。城门楼高处,还有一棵榆树,胳膊一样粗,青嫩的枝条上挑着一道一道夕阳的光亮。尽管我看见了棺材和花圈,可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预示。我心里没有丝毫的阴影。我已经踏进了县城,走过城门就进入了我新的生活。我那神秘的生活愿望就要实现了。我将开始在这个城里看到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风光,过着一种轻松而又有情趣和意义的生活。我走过的土塬和在土塬上走过的十八年的生活,都将成为我的过去和回忆。我轻轻快快朝城门走过去,六十里路的劳累在城门下荡然无存,一步不落一步的脚步像船桨一样前后划动着,把我摇过了城门洞,摇进了城街上。城街像一条河,城门洞像岩一样被我留在了身后。这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我的童年、少年还有茫茫土塬在这城门口和我告别了。

我将开始我新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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