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爹挨斗是要去送饭的。水利工地上的干部不让他回家,他就每夜住在工地上的工具棚里。白天工地上有食堂烧饭,顿顿吃白面杠子馍,爹是批斗分子,不能吃就由二姐提一罐汤饭送到工地上。二姐每每送饭回来总是说,爹不让惦记,光斗斗批批,检讨检讨,不打不骂,挺好。
四叔听说不打不骂,就有些后悔,说那工人生就该是连科去当的。招工表我已经填了,听说连公社的红印都已经盖过。说到后来的变故,却纯粹是节外生枝。
一天,很冷的,整个土塬都冻结成了一块石板,有东西落在土塬上,能发出敲击铁管的叮当声。二姐那时病了,整整三天没有起床。就让我去给爹送饭。水利工地在土塬上的南坡。说是水利工地,那坡上却无溪无泉,没有一滴流水。工程是在土塬上挖一个方圆五亩、深五米的蓄水池,四壁水泥糊了,雨季储水,旱季浇田。这是大队解放后的破天工程,整整干了三个冬季。在那冻藏着冰白的土塬上,劳力们就像晃在茫茫天空中的一群黑点。土塬风从天边刮来,又朝天边刮去,响声像两架石山移动时相擦相磨发出的声音。那风和那风声,只有在土塬上才能听到看到。我是去给爹送午饭,一上土塬就感到身上的热气被土塬吞尽了,迈动着的双腿像在风中凝挂在房檐下的两柱冰棒。我记不得那天是农历初几了,只记得是个月初,公社招集各大队支书副支书,在工地上召开现场会,由我们支书介绍与天与地与人斗的经验。我到工地上时,爹正在检讨,他站在蓄水坑中央的一张桌子上,桌前是各村干部,干部后是工地上的劳力。所有的人皆都插着袖子,圪蹴在破开土塬的坑里。那五亩圆坑如土塬胸膛上的一个伤口,挖出的红中透白的虚土像腐肉一样堆积在伤口的周围。风就踩着爹的头顶走过去,他那干草似的头发在风中摇摆出呼呼的声音。那时候,我看见爹是那样,差一点要跪在土塬上,求告土塬不要这样折磨他老人家了。我从爹的身后朝着土塬的伤口深处走,走进坑里,我就停下来,背靠着坑壁不动了。
风把爹检讨时的哆嗦话音一字一字送过来。
说到成分,虽然是贫农,可我一解放就忘了共产党的恩……我不好、是坏人!我没有良心、忘恩负义……我干活的时候,总是出工晚,收工早……我还说过共产党的风凉话,说人咋能与天斗?天是世界上的老大,地叫天压着,是老二,人靠天地吃饭,最小。小娃儿能斗过爹娘吗?我这话不利于水利建设,不利于这五亩大水塘的工程……我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全大队的社员群众。我说这土塬是头大黄牛,人是大黄牛上的几只黑蝇子,黑蝇子再用劲,也咬不破黄牛皮……我瞧不起了村人们,我说牛尾巴一摆蝇子就被抽死了……可现在,这水利工程都已经挖成了,人就胜了天,胜了地,人才是老大……我以后一辈子不偷懒,勤出工,队长叫干啥就干啥……
静了一会儿,有个民兵的问话传过来。
“今天为啥不检查你偷东摸西的事情哩?”
爹不语,只有土塬的风声。
那民兵的话音高了,说吧,说完吃饭。
爹依旧不语。他站在桌子上,就像插在土塬上的一段干枯树枝,只随着黄风晃动,却晃不出什么声音来。
支书到爹的面前晃了一下,像给爹说了一句啥儿。爹朝支书摇了摇头。
民兵说:“检讨检讨你偷队里小麦种子的事吧!”
爹说:“我没偷过。”
“那没偷庄稼?”
“也没偷过。”
“搡叉木锨呢?”
“我一辈子没做过贼,你到村里问去。”
民兵火了。“没偷你前几天检讨个屁贼呀!”一脚踢上去,桌子腿断了一根,桌面一闪,爹就栽了下来。
工地上的人全都惊站起来。
支书说:“散会吧,批斗会下午接着开。”
人都怏怏去了。
我提着饭罐朝爹跑过去。
他坐在断掉的桌腿边,脸和天空是一样冰冻的青色,见我过来,他只淡淡说没有磕着,这地上是虚土。
我哭了。
“爹,我就在这土塬上一辈子,不想去当那工人了;走吧,你再也不要在这遭斗了。”
爹把手搁在我头上摸了摸。连科,大队已经不让你去了,让你去爹不会不承认爹是贼。
我怔着,盯着爹的脸。爹的脸上一面沾满了磕上去的土粒,一面是杨树皮一样的青亮。那土塬的碎土和屈辱的颜色,就是爹人生的光景,是为了儿子走出土塬的报应。那一刻,我突然间看见了爹的一生一世,过去和未来,就像看见了春夏秋冬中的土塬一样。我知道,在爹的每一道皱纹里,都隐藏着土塬上的每一场灾难,隐藏了他对土塬的怨恨,隐藏了他背着儿女们的沉重负担,隐藏了他对茫茫土塬带来的日月光景的无可奈何……
“让谁去了?”
民兵营长的儿子。招工表重新填了。大队说那黄土崖是大队的,让谁去该由大队说了算。
“那你还在这遭人斗?”
我早上就要回,可支书说,今儿有现场会,要我再检讨一天,补助给十斤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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