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个清早,天空是菜心的颜色,我家的柳窗里,浸入了水嫩水嫩的光亮。娘背着那光亮到我床前说,连科,起床吧,早些上路。我慌慌起了床,收拾了行李,就和爹、娘、姐们告了别,走上了土塬。到今天我还记得,那时候,太阳已经用力拱破了土壳,绒绒的,刚刚出世的一团雏鸡似的晃在岁月一样遥远的天,一杆一杆的光芒,斜斜地戳着毛茸茸的黄土。黄土像被黄昏的余晖染了的云霞一样,从我的脚下,一浪一浪地推到远方,推到那椭圆的太阳下。因为太阳,黄土变成了嘴唇的颜色,像是有薄薄一层淡浅红水在土地上浇着。这是中原。这就是北方中原土地的颜色!在这冬末初春相交的日子里,辽阔的田土上光亮亮的,老远不见河水,不见青色,也少有树木和村落,唇红色的土塬上弥漫着薄薄又茫茫的浅淡紫气,飘扬着刺鼻的腥鲜的黄土的气息。麻雀在这气息里,欢乐啁啾成一股声音的河流,在我的耳边汩汩潺潺。这时候,我心里蠕蠕一动,感到了我如滴入原野的一星土粒,和田土融在了一起,被无边的土塬活生生地吃了去。我站在土塬的一个高处,就像田土里没被敲碎的一块坷垃,朝着村头的爹娘、爹娘身后的村落、村落后边的高大土崖和土崖托起的那一轮太阳张望。松软的黄土深深把我陷了进去,仿佛是厚大湿润的嘴唇含着我的双脚。我站着不动,痴痴打量着日光下的土塬,身上的血畅畅地流动,忽然间心里开阔了一隅新的天地。我明白这一去,就要开始一番新的生活。我将再也不是从前的我了!我有了我长大了的感觉,觉得以前的我是那样的遥远和陌生。我望着刚刚从土塬中挣扎出的太阳,感到了土塬的神秘。我弄不明白黄土为啥儿有那么大的吸力?竟能把硬硬的太阳在眨眼之间拽成扁扁的椭圆,像太阳原本就是一个有弹性的韧皮球。在太阳紫金色的光亮里,我看见爹、娘,还有姐姐们,都把手放在了额门上,各自搭起了一个遮阳的手棚,望着我就仿佛早些年我和他们一道望日食一样,生怕我如日食的太阳一样一点一点地消失。我站在土塬上,看见了他们望我的那一双双深井似的眼睛,看见了他们手棚上那瓜秧似的青筋。这使我冷丁儿醒悟到了,他们是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姐姐!醒悟到了我与他们及那黄土崖下的破落小村,有着一根又坚又韧的割不断的带子。当我最后招手向他们告别时,我心里有了一种特殊的悲哀,对到了眼前的久渴的神秘生活,忽然间产生了疑虑,且内心里还有了淡淡的后怕。运气这样艰难地走到我家,我以为是我走错了门。我到县城去。到县城的矿产公司当工人。在一个月前,这是我一家人想都未曾想过的。可是今天,我真的就去了,真的就要离开土崖,走向一个遥远模糊的世界了。我感到命运在我手里像一匹惊奔着的野马,我掌握不住它,它不知要把我牵带到哪里去?这匹马是从黄土崖下开跑的。我从爹、娘、姐们的头顶望着黄土崖,如望着一崖绕不开的绝壁一样。这一刻,因告别村落而来的轻松,被那高大的黄土崖子压死了,留在心里的是沉沉浑浑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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