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走得很快。很快就走出了我们村的地界。队里新修的梯田像一张翠红的方布,被我一张一张地扔在身后土塬的坡面上。过去的日子,不隔几天我就要从这土塬上过一趟。小的时候还要到这儿捉蚂蚱、虫子,喂鸡喂鸟,现在这些都过去了,被我搁置在身后很远的记忆旮旯里。从我身后追上来的只有那轮褪了红色的太阳。影子依然在我身前。我依然踩着我的影子赶路。土塬上不再有弥漫的紫气和红色,渐次地变成了黄豆的色彩,且开始温暖起来。我看见别的村种了小麦的田地,在黄黄的土塬上,像突然破碎落下的蓝天块儿铺展着,颜色浓淡不一。就是在这半黄半绿的土塬上,我遇了一个邻村的队干部。他十分高大,老远站在我面前的土路上不动,遥遥地朝我张望。我以为正是因为他像柱子一样站在土塬上,脚踩着塬顶,头支着天顶,才使大天没有完全儿一块一块碎下来。我没到他面前他就问我你去哪?我说我到县城去。他说一道儿走。我以为他是专门在那等我的,好像等了一千年,脸上还有等烦了的灰颜色。样子上他似一座山,我是一根草。我和他一道儿走,他把手搁在我头上,一直不轻不重地一把一把抓着我的头,仿佛要把我抓住举起来。后来,他的大手就在我头上抓着不动了,像一只大手抓着一个葫芦走路那样儿。
“今年多大?”
“十八。”
“去城干活?”
“当工人。”
队干部这时候冷丁儿站下来,把我的身子扭转半个圈,看着我的脸像要认识一个贼,痴痴盯了好一阵。我看见队干部脸上的惊奇像冬天土塬上的早雾一样,雨沉沉的,凝着不动。
“你去当工人?”
“我去当工人。”
“到哪?”
“矿产公司。”
“正式工?”
“正式工。”
“一月多少钱?”
“头一年每月三十二块五。”
“妈的……想不到你这样子……”
他的手很泄气地从我头上滑下来。脸上沉沉的雨气越来越浓。这样闷闷静静过了一阵,太阳光就斜斜照到了我们中间,把他脸上的雨气晒得稀薄了。
“走吧!”他说,“要不要我替你背行李?”
“不用,”我说,“你去哪?”
他说:“我去大队开领导干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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