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当爹、娘和姐们把手棚从额上撤下时,太阳已经砰一声从远处的辽阔的田土中挣出来。那当儿我记得很清楚,椭圆的太阳猛然变圆了,在我眨了一下眼睛的时候,它就乘机跳一下,弹在了空中,像一只金色的飞轮在空中悬着。远处的黄土地成了血的颜色,仿佛田土上刚刚有过一场厮杀,到处都浸漫着红鲜鲜的流液。那红色土地上插着的树木,在阳光中像几条云影。我看见爹的手从额上放下了,似乎张了张嘴。娘把手在空中摆着,走吧!五十多里路还不快走——二姐说记住,常捎个口信回来!
都回去吧!
站在土塬的高处,我发现村落是那样的小,在那高高的土崖下,村落像几窝鸟房一样卧在土崖的下边。麦场上闪着红光。看不见我家的房屋。我家的房屋正在土崖下。爹娘们在村头的土崖边上,像几根枯矮的木头杆戳在地上,我朝他们喊话时,他们一起向我招手,示意我立马转身上路去。我看见他们的手像椿树叶子一样小,像椿树叶子一样摆动着。我终于转过了身。转过身子时,心里突然沉一下,猛地有了我背叛了爹娘、背叛了村落的感觉。我知道,爹娘在注视着我,村落在注视着我。我的脑子里清晰地映出了笼罩在黄土崖的暗影里的那几间草屋。我在那草屋小院里过了十八年。我的面前,在我和那些景色之间,如爹娘、村落、草屋、土崖……我们之间垂下了淡黑色的纱幕。纱幕像黄昏一样把白天和黑夜隔开了。我的面前是被日光照耀的金色土塬。我想扭头回望一眼。可是我没有扭头。我的岁月再也不能被安分地锁在土崖下,再也不能把我的年龄像流水样放在这开阔的田土上日复一日地流动。不消说,还有一根牛皮一般坚韧的带子把我和这村落牵连着,可我觉得我似乎已经挣断了。我用不着再在这阔土、野树、草房、灰雀、鸡狗、锄镐组成的围墙圈子里了。我就要到县城去,就要到我暗自热烈渴望的新的天地里。想到我正走向新的光景时,这一闪念的光芒就驱散了我心头那种背叛的感觉。我心里好快乐。
路在土塬上像一条金黄的带子牵着我的脚。几天前,我还在这土塬上修梯田,新翻的土地像破碎的棉被铺在坡面上,深藏在土中的茅草根和白亮的蛹虫一道被我翻出来。我把蛹虫踩在脚下用力拧一下脚,把茅草根拣出来,将又粗又大的,一节一节剥去浮皮,放到嘴里嚼。茅草根的汁水又腥又甜地浸进我的肚里。现在,我要从这土塬上走过去。我背对着太阳,影子在我面前又窄又长。我踩着我的影子朝前走。肩上的铺盖行李,使我的影子像背着一架山。我转身走了几步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脚下的土塬和两边的土塬像一条条庞大的暗红色的蟒蛇柔顺弯曲地平行排列着,在刚刚挣出地面的太阳光里,一凸一凹的塬脊起起伏伏,如蠕动的蟒身一样摇摆出由近至远渐厚渐浓的紫红色亮光。那最远处的蟒蛇,像一道圆圈,用宽阔的脊背支撑着紫色天空的边沿,使天空像伞布一样张在我的头顶。我感到我放下行李,伸开手臂,轻轻一跳就能把那伞布揪下来。这时候,我的步子快了许多,心里从来没像这当儿一样阔远。我真想对着天空大叫一声。我——就——要——走——出——土——塬——啦——!可就这时候,我听见了爹在身后那撕破嗓子的叫:
“连科——路上走快些——你娘的腰疼了——怕今儿有风雨——”
爹的叫声,像一道滚坡的石头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在土塬上滑动。空旷的塬脊上回荡着爹那红土一样粗硬的叫声。我回过身去,看见爹站在我站过的地方,像一段枯黑的柱木竖在那,心里不禁微动一下。我又想起了我和这地方联结着的那条柔韧得如牛皮绳一样的带子。松动一下肩上的行李,知道了——回去吧!我这样回唤的时候,把右手举在了空中扬着,我感到了我手里抓了一把阳光和一股暖气,仿佛我已经攀住了高高的天空。这时候,我隐隐意识到,我这是和往日的最后告别!我在心里开始可怜起父亲来,就让手在空中久久地晃动着不放,仿佛是终年晃动在村后黄土崖上的荆爪枝条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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