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二姐出嫁是不久前的事。那天早上太阳不很圆,边上有浅浅的锯齿,如同一个破瓶底儿在东边的土塬上空轻轻悬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重新掉进土塬。那时的日光,既不温暖,也不明亮,却很湿粘,像浑水灌在土塬各处。天有浅浅的阴色。我家的大门、屋门、灶房都贴了对联,红纸在门框上像抹上去的血。村里人在院落里忙前忙后,热闹如同雨季在土塬黄沟中流动的洪水样在我家哗哗流动。二姐穿了她婆家送的一套红花棉衣,呆呆地和娘在里屋坐着。爹在院落里靠着泡桐树抽烟,一眼也不看那些忙在热闹中的村人。我从屋里出来,站在爹的身后。黄土崖像墙壁一样和我平行地立着,日光仿佛湿了水的纸贴在崖壁上。我感到那崖壁似乎要朝我家倒过来,要把我家的房舍、树木及一家人员都压到土崖下,心里沉沉惆怅,仿佛因为我给家人带来了一场灾难。二姐出嫁的鞭炮被我一个叔伯弟弟拴在了一根竹竿上。挽二姐的婶、嫂的腰间都系了红布条。那布条像秋天的柿叶一样在院里飘来飘去。我的眼有些花,我隔着窗子看见二姐的红袄像要落入土塬的一片暮色,心便像被人踩了的土虫哆嗦着蠕动。
“爹,民兵营长托人来说他娃儿不去当那工人啦!”
爹站着不动。“去跟你二姐说几句话吧!”
我朝屋里进去。二姐和娘都十分平静地坐在床沿上,她们没有女儿出嫁时母女们的那种哭别。我对姐说民兵营长把招工指标让出来了,二姐点了一下头。
娘对二姐说:“你再好好想一想,还来得及。”
二姐说:“把招工指标拿回来我就不再想啥了。”
我说:“二姐你别为了我。”
二姐说:“我为了咱一家。”
我想给二姐磕个头,可二姐却看着娘。
“以后家里就剩你和爹啦,孤单了你们就多去邻居串门儿。”
“你别管我们,要侍候好公婆。”
“知道。”
“不和睦了就别回娘家。”
“我知道。”
“受人欺了你就回来说一声。”
“我都知道。”
那时候,二姐只管和娘淡淡地说话,彼此相互交代着,仿佛我不在他们面前,直到一个嫂子进来说准备好了,时辰到了。二姐才起身瞟我一眼,说进城了别忘了每月给爹娘捎些零花钱。
我朝二姐硬硬点了一下头。
嫂子说:“二姐,出门时你要和爹娘哭别。”
姐说:“我哭不出来。”
嫂子说:“出嫁咋能哭不出来?爹娘白养你了?”
姐说:“我真的哭不出来。”
嫂子说:“哭不出来也要哭。”
可二姐出嫁时到底没有哭。太阳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木呆呆的硬光。两个嫂子挽着她出门时,鞭炮绕着她噼啪鸣炸,把土色的日光炸成金色的碎片在地面一闪一闪。二姐在那闪闪的光亮中走出了大门,走出了她的青春,朝她的老年走去了。炮纸像脏了的雪花一样在她身后飘着,紧跟着她的脚跟。各家的大门都远远地敞开,老人小孩都目送着二姐。鸡子和狗在路边站着,眼中映着那升起的如包了一层薄布的太阳。娃儿们跟在二姐身后,追出村头去捡那炸不响的臭炮。我把二姐送出村,送上土塬的大道口,二姐回过了身。
“回去吧连科。”
“我去送你。”
“不要你送。”
我站在土塬上,看二姐就像走亲戚一样平淡的脸色,心里一抽一抽地抖动。还冻在寒冷中的土塬,在二姐眼前摊开了无尽的黄色的浑浊。
我说:“二姐,爹娘都让我送你,风俗也是要弟弟把姐送到婆家的。”
姐说:“有嫂子们送我就行了,没有嫁妆,没有响器班,我要你送我干啥儿?”
我说:“可我想送你。”
姐说:“我不想让你见到你姐夫!”
我站在土塬上,姐就背我而去了,越走越远,陪她的两个嫂子腰上的红布条,像两只蝴蝶在她左右飞着。我久久地站着不动,直到蝴蝶飞到土塬深处,无影无踪,直到二姐的花袄在土塬上重新又变成一只蝴蝶,在阳光中渐渐化为一个飘动的豆芽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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