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5:30~5:50
我照爹说的去做了。
把店里四散的花圈抱出来放在门口上。把被踩坏的童男童女提出来摆在门两边。还把从爹娘身上流在纸骡纸马上有血的冥品展在屋里显眼处。让店门大开着。和爹娘一并逃走了。不知爹从哪儿弄来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是能电动又能脚蹬的三轮车。——在这儿——在这儿。爹在黑影里边唤叫着。我就朝那黑影跑过去。跳上三轮车,爹就蹬着背对公路那边朝着镇的街里逃去了。
身后公路那,有了很响很乱的脚步声。很响很乱的说话声。声音如洪水正朝镇上涌过来。镇子被声音困着了。被涌动的嗡嗡轰轰从地上托了起来了。我们一家蹬着那个三轮由街东向着街西逃。从镇口浅处朝着镇的深处逃。那破的三轮车,发出浑身要散架的吱咔声。链条干裂随时都会断一样。翘起铁皮的车厢里,有麻袋,有锤子。还有一个一点不怕颠碰的电池收音机。收音机在慌张颠碰中响起来。待你想去听时它又寂下去。不知这是谁家骑来正在偷抢准备运货的三轮车。可现在它运着载着我们一家了。
农具店的门是关着的。
农具店那边的食杂粮油门市也是关着的。
斜对面理发店的门是开着的。
专卖门窗玻璃的商店门是半开半关的。
镇子沉在半睡半醒间。有人从梦游中醒来又睡了。有人一夜都睡在死里没有梦游也没有下床小解大解去。可现在,也还有人不知是在梦游还是在醒着,从街上晃过去,一点不知这一夜这世界这镇上到底发生了啥儿事。正在发生啥儿事。
——外村人起事来抢镇子啦。
——外村人起事来抢镇子啦。
在十字街口唤几声,爹把三轮车的车把扭一下,转向朝北蹬过去。爹就那么撕着他的嗓子叫。爹也让我们撕着嗓子叫。我们就站在三轮车上把手喇叭在嘴上唤——都快起床吧,外村人拿着锄头铁锨来砸来抢啦。
——都快起床吧,外村人来抢已经到了镇口啦。
爹的唤像沙石竹裂一样糙和急。娘的唤像撕的绸布一样飘飘逸逸很秀很细长的音。我的唤,像还未长成的枝条在空中抽着样,嫩的短的却是飞得最远的。有人从家里突然开门出来站在街边上。看看重又慌慌回去闩上门。传来从门后用木棒顶门的咣咚声。爹又快速骑着三轮朝前飞奔着。我们家的唤声重又轮流交替回响着。好像这一夜镇子上都没断过爹的唤声娘的叫声样。好像爹娘活着本就是为了这一夜不停的唤叫不停地在镇上唤着来去样。藏了不安的镇子街巷重又醒着重又死过去。
十字街。北镇口。南街胡同和西街胡同里。镇上的街街巷巷角角落落间,都有我们家的嘶叫和唤声。我们跑到哪,唤声就风样林样在哪刮着劈啪着。可最后到村长家的门前时,爹本来还想唤着砸那门,可事情终是来不及了我一家不得不跑了。村长家的胡同口,忽然有了一片的灯光和脚步声。黑夜里听不见人的唤叫和说话声。只见那灯光在空中闪灼亮亮着。脚步声从地的下边传过来,和地震一样荡在地面上。和淹过房屋的洪水终于卷来淹了房屋淹了世界样。
外村人云集云集人数够了时辰到了他们涌向镇子了。
如库水云集云集大坝终要决堤了。
军队云集云集终要杀战了。
我朝那灯光声音看看怔一怔。娘看着那灯光尖叫了一声他们来啦快跑啊——他爹他爹快跑啊。爹要踢门的脚在空中僵着了。僵了一瞬就从村长家门前急快折回身子来。大街上已经有了很多的跑动和脚步声。好像到处都是朝镇外逃难的人群和提着扛着的大包袱。都是提的马灯和打开照亮的手电筒。竟然镇上的路灯也亮了。主街上的光色和黄昏前的光色样。万事万物大东小西都能看得清楚呢。在灯光下我爹跑来看见机动车把下挂的钥匙了。那钥匙上还拴有一个又黑又脏的小绒猴。好像爹没有多想就把那钥匙猛地旋了半圈儿。好像那机动车没有多想就将车把下的马达发动起来了。事情原来是这样。万物原来是这样。跳上机动车,我爹就和那镇上常骑电动三轮的人一样。手在门阀上动一下,三轮就电动起来了。突突突的声音快捷亲热地响响彻彻着——他妈的。他妈的。不知是兴奋,还是懊恼和气恨。爹连着骂了几声儿,随后车把摇几下。车厢摇摆几下儿。电动车就在街上平稳跳跳跑着了。比人走人跑快许多。比马车骡车快许多。街上是一片凌乱和踩踏。那一年,日本军队来到镇上景况也这样。镇上人逃难躲避日军就是这样提着扛着叫着四外跑。这一夜,天近亮时也是那样儿。人都提着扛着叫着四处跑。有人抱了睡着的娃儿跑。有人背了八十岁的老母跑。有人从容来得及,就套了拉了板车跑。板车上装了衣服柴米粮食还有老人和娃儿。可那拉车逃跑的,眼却是半闭半睁着。好像睡了又好像醒着的。车上的老人和娃儿,打着瞌睡晃着身子嘴里都不停地喃喃着。
——不会是在梦游吧。
——不会都是梦游吧。
怀疑梦游的人,一半是醒着,一半是在瞌睡着。可他睡着醒着疑怀着,脚步都没有在街上停下来。生怕脚步比别人慢下来。到处是声音。到处是响动。世界被这夜声夜息魇着了。人都在梦魇里边忙着乱着慌张着。先是一户十几户。后是几十上百户。一个镇子似乎都在梦魇里边动起来。都在醒着梦着盲昏着。我们一家现在都醒着。看见了这一夜的来龙去脉就如掌握了这一夜的方向路道样。我们醒着脑里清楚这脑就是一个镇的头脑了。就是一个镇的魂灵一个世界的马灯了。爹骑着电动车,在人群拐来拐去地唤——都别跑——都别跑——快把那睡着的叫醒守在家里呀。
——不守在家里不是让人家大大方方去家搬抢吗。
人就又忽然立下来。忽然竖在了街上路边上。忽然明白走掉把家留给人家等于是请人家来偷来抢呢。来肆意搬家呢。门上有锁是告诉人家来吧我家没人呢。也就又有人掉头急急回家了。都急急回家了。你回我回又回了很多人。爹就到哪儿唤叫到哪儿。让人赶快回家守着家门守住夜。是要守夜守门不是要逃走。然在这时候,从东南涌进来的外村人,不知是听到了我们的喊,还是从镇外冲来碰到我们一家了。他们几十上百人,都举着棍子刀棒朝着我们跑过来。追过来。杀打过来了。彼此相距十几步的远,举起的扁担、锄头、铡头和木棒,如随风起舞的一片乱林般。事情旋即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了。
不是一个人醒着他就是万人梦着的脑眼了。
不是一个人的醒唤就能把乱林麻地的折断扶直接活了的事。我爹朝南扭过身子去,一脸都是惘然惊怕竖在街面上。我娘朝南扭过身子去,愕然秋黄结在脸上了。我朝南边扭过去,看见灯光里的脚步和炸在地上的鞭炮样。竖起来的乱棒武器和电闪样。——打死他——打死他——的叫声飞沙走石在夜里街上横飞着。一片的目光都是黑的亮的没有瞌睡的。像所有的人都是醒着压根儿没有梦游样。前边有着几人在飞跑。后边一大群压根没有梦游的醒人在追赶。不知道前边的是镇上人还是外村人。不知道后边的是外村人还是镇上人。就在这个似梦似醒的阵乱里,前边跑的忽然绊了啥儿倒下去。没有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后边追的就有一张铁锨砍在他的腿上了。又有一张锄头落在了他的头上还是脖上了。——娘呀——的一声尖叫后,像乳燕从半空窝里甩在地上样。细瘦的。刺耳的。针一样的利唤飞起一半就断了。就又有一片的乱棒锄头落下了。很快的,那倒下的人就了无声息如了一堆泥一样。只听到棍棒锄锨落在软泥肉身上的噗哧声。在前跑的有人折回身子唤——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可不等他的唤声让人群听进去,就又有锄头棍棒朝他飞过去。他也就又急忙转身重又沿着大街飞跑着。
朝着我们这边飞奔着。
跑的追的脚步和雷和鞭炮一模样。踏过那死人的身子脚下隐约还有踩过泥浆的溅落噗哧哗啦声。
我娘惊着了——他爹——快跑呀。
我也惊着了——快上车——爹呀你快上车呀——
爹也惊着了。推着车把就往路边躲。见着胡同就往胡同里钻。好像爹是抓住车把人就跳上三轮座上的。好像是跑了几步待车速快了跳上的。幸好我们车就停在大街上的一个胡同口。幸好那个胡同里有些安静有些暗黑像是一口看不到底的井。我们慌慌乱乱急急切切朝着胡同里边地跑。后边的人在街上茫然慌慌地跑着追着朝着这条胡同拐进来。
——跑到这儿啦。跑到这儿啦。
爹把电动的车灯关上了。我们一家猛地掉进黑里如沉在水里样。那要追我们的,看不见我们就像看不见了梦里的事情样。
他们收脚立住了。
我们听着后边的声音如听着隔岸那边的水声了。不知道爹是怎样在黑里看见路道的。不知道爹是怎样从一条胡同拐进另外一条胡同的。原来不光是我们身后有着追杀声。前面也有那跑的撵的追杀声。东边有着追杀声。西边也有追杀声。一个镇子似乎都从夜里醒了过来了。一个世界都在天近亮时醒了过来了。追杀声雷雨一样落在镇子上。雷雨一样砸着落在镇上天底下。追的脚步和雷雨一模样。跑的脚步和雷雨一模样。一个世界都陷在跑的追的雷雨中间了。一个世界都在嘶唤杀打中间了。似乎人都醒着呢。似乎人都梦着呢。天下人人镇上人人都还沉在梦游里。这边是跑的和追的。那边也是跑的和追的。一会儿被追的只有几人十几人。一会儿又成了几十上百人。人多了他们胆壮了。忽然立下把手里的棍棒横在胸前来。不知从哪弄来的石头砖块雨滴一样朝着追的朝着灯光掷过砸过去。
追的就又成了被追的。
逃的就又成了追着的。
静了片刻脚步又在镇上雷雨起来了。响起来。跑起来。炸起来。棍棒在那半空的光里舞着飞动着。砸下举起横竖着。可是爹,骑着三轮不知咋儿就从镇南到了镇中了。从镇中到了镇北了。又从镇北的一条胡同到了镇边上。气喘吁吁把我们从镇北拉到镇外了。像把我们从醒里拉进了梦里样。从梦里拉了清水似的醒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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