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5:50~6:00
我们在镇外西边的山底里,看见天是水蓝色。十几粒星星缀在那蓝里。有雾蒙在那蓝里。镇子在那山脚下。在我们的眼下手脚下。夜已深到可以觉到对岸天亮那边了。天该亮了呢。怎么着这一夜闹腾杀打它也该亮了。风是凉的清澈的,沿着山面吹着如前边的河渠奔流着。很快汗就落下去。很快一身的慌张心跳安然了。
我知道我们逃出镇子逃出杀打了。
为了看清镇子看清镇里发生的事,我从车上下来和爹一道推着车子从山底把车推到山腰上。在一处拐弯的路角里,把车停在一块缓处一缓平坦处。我们看见镇上大街小巷里的灯光了。看见镇边上学校教室里的一片灯光了。那灯光起伏像晴天水库奔涌着的水。我们听见那杀打追赶涌动的脚步唤声了。脏杂的声音像水在风里雨里浪着样。浪和浪的撞碰不知是哪个破了哪个重又生成卷动着。爹他茫然着。娘她茫然着。我们一家相互看看又都茫然地把目光落在夜的镇上如落在风里的一湖水上样。看不见镇子东边的村落房屋和树木。看不清镇上的房屋街道和树木。说到底天还没亮世界还沉在夜里呢。远处的寂静浓烈可怕像半空飞满了黑的看不见的针。我身上有了鸡皮疙瘩了。胳膊上长了一层肉粒儿。摸上去又凉又硬像摸一条石棒儿。近处身边的草地里,有着吱吱的声音在响动。路边的荆棘和野枣棵,叶子在夜里呈着暗绿色,有吱吱的声音在那叶上爬动着。野果子擎在枝头像孩娃莫名的举着手指头。有蛐蛐在这夜里叫。在路边野荒不停歇地叫。有蝈蝈在路边的哪棵野枣树上叫。在沟边崖头的野枣棵上不停歇地叫。世界在夜里变得死静像没了世界只有虚的气流虚的暗黑样。像没有世界只有一世界死的坟地荒野样。因为静,有了世上原本没有的各种声音和动静。那声音动静又在码码码地加着夜的死静和恐怕。书说是惧惧。恐惧怕怕漫在夜里像月刀星刀飞在旋在夜里着。
我和娘站在三轮车边旁。爹站在我们前边站在离世界更近的地方如就站在世界里。——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娘像自语又像在问爹,小时候听过梦游遇过梦游可哪有醒不来的梦游呢。
——别说话,别说话。叫你别说话你咋还要说话呢。
娘就不再说话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她累了样。
爹在盯着镇子好像在逮着啥儿声音听一样。像他要用耳朵逮住哪种声音辨别啥儿样。一手扶着车的铁栏筋。一手扶着还肿的左脸耳朵立在寂里边。可也终是没有听到逮到啥儿声音辨出啥儿声音事情来。
如有些泄气无奈般,爹回头看看我们看看镇子边的野山坡。
——几点了。
——不知道。
——有点水喝就好了。
他和娘问着说着自语着。我想到了那车上像一块砖似的收音机。不知是人家偷的还是人家自己带的声音机。我们这儿有人去哪都带着收音机。带着收音机像带着他的嗓子样。带着时间钟表样。我在车上翻找一下把两个空的麻袋扔出去。将那收音机拿在手里了。调台调出了一片吱啦声,像铁锨拉在公路上。吱啦声使人的牙根发了痒。拍了拍。转转向。终于还是在一个波段有了嘀嘀嘀的音。嘀——嘀——听到了两声笛音后,吱啦声扯出一个年轻的男人在播音——现在是七月一日凌晨六点整。声音纯正得和好声音的种子样。
——六点了。
——天快亮了呢。
爹和娘同时说着好像感谢时间样。感谢六点的到来像感谢人都从梦中将要醒转过来样。夏天间,六点多日头就该从东山出来了。天大晴时六点它就出来了。日头一出天就亮了人就该从梦中醒来了。然在这时候,我手里的收音机,因为动了身子它的方向转着了。从噪音里传出了很清晰的一股男播音员的广播声。一大段的天气消息广播声——
听众们。广大的听众朋友们——
凡现在是开着收音机听我127.1兆赫天气预报节目的听众朋友们,请你们注意千万注意了。千万注意了。从昨晚九时三十分左右,我市部分地区因天气燥热和季节性过度疲劳出现了百年不遇的集体梦游事件后,政府机构已派出大量人员到各县和乡镇山区实行并推广了叫醒自救措施,制止防范了大量因梦游所导致的恶性事件的发生。但现在需要注意并要千万谨慎的问题是,今日凌晨六时后乃至全天间,因地势、气流和来至大西北地区轻寒流所致,今天一整天我市地区将处于无日无雨无风的长阴云燥热天气。所谓长阴云燥热天气,就是天空密布浓云但又无雨可下,无风可吹,形成长时间的炽热阴暗,使白天如同黄昏。部分特殊山区,还将出现类似日蚀的昼暗现象。使得白天如黑夜一模样。通俗地说,就是今天部分地区将有如同日蚀般的昼暗存在,使得白天如同黑夜,从而导致人的长时间睡眠和梦游症的延续和扩展,使那些因一夜梦游而疲劳的人,不自觉地沉入睡眠后,又因沉入睡眠而延续梦游症的继续和扩展。
播音员的声音不急不躁,如朗诵文章般。音韵纯正如声音的种子一模样。可我爹听着这段广播怔住了。娘听了广播怔住了。我怔住把收音机举在手里僵在半空间,生怕收音机动了那广播的声音断下来。这当儿,不知爹他想到了哪,把我手里的收音机一下夺走了。固定着收音机的方向爹朝山坡高处抓着野荆枝条爬上去。收音机里的声音随着他的脚步愈来愈响愈来愈清晰。他脚下蹬落的山坡沙石朝下滚着愈来愈响愈来愈清晰。
因为爬高他把那些噪音蹬落了。
播音员重复地播着那一段如在反复放着那一段的录音般。爹就站在比我们高出许多的一蓬荆棵旁。收音机擎在他的头顶上。播音员的字字句句从高处落下都像黑的雨滴黑的冰粒掉下来。砸下来。
播了整三遍。砸了整三遍。我们一家僵着耳朵听了整三遍。
世界没有了,只还有天气预报的播音了。
世界没有了,只还有那黑冰粒的声音落着砸着了。
关了收音机。爹像一条黑柱竖在来日晨时的黑暗里。
——日头死了镇子完了日头死了镇子完了呢。镇子真的完了呢。爹他反复嘟囔着这两句。直到从高处回来还在自语嘟囔着那两句。可当真一步一步回到我们身边时,爹他不再那样嘟囔了。爹默着,像日头真的死去了。世界在他面前丢到哪儿了。死到哪儿了。默着站在那儿朝着镇子探望着。耳朵抵听着。这当儿,山下不远处又有人影了。又有人从镇上逃着杀打出来了。三几个。七八个。他们逃出来在亮的地方站一站。很快消失在夜里黑影里。不消说,是和我们一样累了坐下歇着了。也就这当儿,镇子上空的灯光重又那样闪动着。明灭着。像日光下的湖光一模样。晨间六时里的静,把一切切的声音全都放大了。似乎连蚂蚁草虫的呼吸也能听到呢。从镇上传来的隐约隐约吵嚷声,如地下深处河的流动声。沿着地面一寸一寸滚来的脚步声,像地震来前的征兆声。镇子还活着。镇子还在呼吸节呢。镇子还在杀打呢。镇子醒着正和梦游者的梦境杀杀打打呢。这时节,六点钟,往时对面的东边山该有鱼肚白色了。该有从哪条沟缝挤喷出来的日光射红了。再过一小会,那挤喷的射红也会成为一滩浆红色的水。流着滩着铺在东天下。然后东方发白了。东方亮红了。东方紫红了。东方金黄金红了。山上的树木石头草芥一概儿全都染成绛红色。睡了一夜鸟雀的叫,会带着晨红从枝头天空掠过去。新的一天会就这么这么如期如期到来呢。可是这一天,六时的晨红不会如期而至了。东边山上黑得如深渊巨壑一模样。昼暗的黑色接着昨儿的黑夜漫下去,和昨夜压根没有结束样。不会结束样。压根没有来日白天样。过去的昨儿夜间原是没有休止的,宛若夜时是永远也扯不尽的一个黑的线团儿。
爹回来立在车旁的顶角上。看着镇子像看着一湖没有底的水。娘从地上起来拉着车斗的筋杆立在爹身旁,像在水里抓住船头立在船边样。
——咋办呀咋办呀这可咋办呀。
——回去吧。谁让我们是醒的。是老天要让我们醒着去叫那些睡着的。
爹他答了娘的话,把收音机塞进我手里,就去扶那推那车把掉头了。
——真回呀。
——得回呀。家在镇上我们不管镇子不能不管自己家里吧。不能不要自己家里呀。
最后爹就领着带着我和娘,在延宕出来的昼暗夜里朝坡下镇上家里一步一步回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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