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5:10~5:30
夜是深了更深了。
鸟都死在夜的脑里了。
好似一整夜我都在路上跑着般。忽然觉得有些瞌睡觉得两个小腿胀起来。夜里路是模糊的。像是夜色板了面孔落在脚下边。田野上的热味被凉爽取代了。大地上最后的余热散尽着。像人的脾气躁过后,只还有温软落在旷野村舍和寂静间。
能看见远处村里路上的灯。
能听见远处公路上轰隆突突的机动汽车声。
这一夜,不安的味道仍还漫在天下滚在地面上。可那味道好像弱了也似乎更强了。我知道天将亮时人是最为瞌睡的。最为瞌睡的时候也是人最易梦游最易传染梦游的时候呢。从山水小区的西围墙下朝着前边走。原路一点没有挪窝还在那儿等着我。到河边洗了脸。喝了几口水。过桥时我朝河里望了望。望望就看见水的明亮听到水声明亮了。想起有一对男女在河那边树下做那男女的情事时,我莫名想到了火葬场每天打扫卫生的娟子了。要娟子长得漂亮该多好。娟子的牙不是龅牙该多好。娟子要能识字看书该多好。想着娟子我的脚步快起来。想着娟子我就没有瞌睡了。原来娟子能驱瞌睡能驱疲累让脚上有气力,于是我往深处想着娟子了。往隐的秘处想着娟子了。想着我和娟子一道也做那男女间的事。直想到我双手冒汗额门冒汗身上汗汗浸浸和真的搂着娟子样。可那对男女已经不在了。不在路边不在树下了。到那儿我朝那树下看了看。听了听。寂静朝我走来让我看见听见了静夜光脚丫般的脚步声。我朝那小树走过去。用手电筒照着树下看见那儿有那对男女压倒了的一片草。有一包火柴扔在草边上。有女人的发卡掉在草边上。
我想起了阎连科的一本小说来。那小说粗糙如皋田早年的泥坯房。可偏偏是那泥坯房似的小说好看哩。我一连看了好几遍,很多章节都能背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就又脱了衣服,索性把它们收起来放在了她的衣柜里,好像永远地束之高阁。彼此全都裸下来,将大门和楼房的前门、后门都锁了。彷佛他们置身在人世之外的另外一个世界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感,使他们体会到了先前从未有过的快活和自由。他们搂抱在一块。她想摸他哪儿了,就随时随意地去他身上摸哪儿,像一个母亲去一个婴儿身上随意摸着样。他想吻她哪儿了,她就放任地由他去吻哪,就像他在吻着一个活的女人的塑像样。一切都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累的时候,他们坐下歇息着,不是她坐在他的身上,就是他把疲劳的双腿翘起来放在她的大腿上。席地而坐,或随地就躺,再或他把头枕在她的腰上肚子上。他刚刚理过发,平头,硬茬,他的头发扎着她大腿上从未见过日光那柔嫩,会使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麻麻酥痒的舒服感。而当他的头稍稍扭动一点儿,那痒就会重起来。她会因此发出成熟女人脆亮咯咯的笑。那笑由小到大,再由强到弱,最后就会再次引发出他一个男人隐藏着的本性来。他也就开始再次在她身上动手动脚着。她就会像返回到了十几岁的少女样,在屋里跑来躲去,跑个不停。到了跑不动时她被捉住了,她就由他开始在她身上无头无尾地做着那男女的事。任他在她身上耕云播雨,颠鸾倒凤,疯狂得如放羊的孩子在草地山坡上的肆意和癫狂。
想到这儿时,我的脚步轻了快捷了。觉得天快亮了呢,大梦游就该结束了。天一亮,时序次序就该日出一样落在大地了。
可是没有呢。
真的没有呢。夜还深得枯井沟壑一模样。离天亮还有从清朝到那唐朝的距离呢。
这一夜的灾难也还好像刚刚才开始。世界才刚刚陷进梦游里。大地村落山脉和镇子,麻乱酷残的高潮也才刚刚到来着。我从田道走上公路时,看见有很多汽车和拖拉机,都拉了山内里的人们朝着镇上开过去。汽车的灯光如放倒在半空的长柱子。拖拉机的灯光如放倒在公路上的长柱子。隆隆声如锤子石头砸在半空砸在大地上。借着那灯光,能看见从身边开过去的一车人手里都拿着锄头铁锨槡叉和刀斧。锄头铁锨上又都吊着空的麻袋布袋和当作包袱用的床单和被罩,像要去哪儿征战并随时获胜打扫战场样。
人都起义了。
人都梦游了。
人都在梦里开着汽车豪壮豪壮朝着镇上进发着。司机的脸多是红的灿的亮堂的,一点儿瞌睡都没有。车上的人,多是男人壮年和青年。也有一些年轻的妇女在那车上在那队伍里。她们挎着篮子和筐子,像要去那分粮收割样。我知道天下大乱了。知道一世界都在梦游夜里躁动了。没有梦游的借着梦游翻天了。假梦游的比真梦游的人还多。多得多。人都藉梦游开始出门躁着劫财了。和起义征战样。和征战发财样。我想几步就回到镇上回到我家里。可这一夜我来回奔在这条路上镇子里,小腿铅重腿像死了呢。我拖着死了的小腿往家赶。到镇子路口边上时,看见那些汽车拖拉机,和三轮机动都停在镇子外。人都从车上走下来。手电筒和马灯的光色亮着明暗着。他们以村子姓族为一堆,一堆一团说着啥儿话。等着啥儿消息和命令。还有人在跺脚骂着说快些快些咋不冲进镇子呀。再不冲进去他们都该醒了就别想抢到一点东西了。
说话的声音如开闸放出来的水。
来回在人群走动传递消息的脚步如开闸放出来的水。
我从那车边人边走过去,像一只老鼠从人群的脚下溜过去。看见了有人手里拿的武器不是农具而是真的刀。还有人手里提了大铁锤和老猎枪。跑过去了一堆人。又跑过去了一堆人。到了镇上时,我看见镇子已经完全从梦游退回到了睡梦里。街上是静的。房舍是静的。就是那已经被偷抢过的商店门窗开着也还是静的。有人从镇街的静里走过去,不知道他是醒着还是梦游着。不慌不忙的,星毫点点都不知道镇子要大难临头了。四邻八村的农民都已集结起来到了镇口上。
一场劫抢阵战已经漫在镇外漫在镇上了。
一场杀战已经急急迫迫不急待等在镇外了。
我不再瞌睡不再觉得眼皮涩硬已经完全从睡梦的边上回到醒里回到啥儿都能看清的世界上。我死过的小腿又活转过来了。在镇口我是急走着。离开那儿我就跑着了。到镇子的大街我急跑急奔脚步如飞人如滑在半空里。
——外村人来抢镇子啦。
——外村人来抢镇子啦。
我边唤边跑,听见我自己的唤声如牛犊将死前的叫。尖利嘶哑彷佛宰刀已经插在牛的喉道上。可那镇上的房屋街道和睡梦,没有谁从我的唤叫声中醒过来。他们都死了。睡死过去了。从梦游中醒后退到睡里就睡死过去了。或者是听到了我的唤,以为是一个梦游人的乱唤胡叫呢。似乎我在梦游谁都不屑我的唤声哩。我就那么唤着跑着穿过深夜穿过大街到了我家里。看到冥店新世界的店门灯光我还又站下朝着大街的那头狂呼两嗓子。
——外村人来抢镇子啦。
——外村人来抢镇子啦。
第二声嘶唤落下我便不用再唤了。不能再唤了。——他奶奶,叫啥啊叫。有个声音从我家店里冲出来。随后是谁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差点把我踢飞在了半空里。接着我就在疼痛趔趄中被拽着拖回我家里。回到家我又看见和孙大明在我家一模一样的那道景光了。几个人。几个装了半兜半袋的麻包和包袱。人都沮丧恼恼站在屋中央。我爹我娘软软跪在屋中央。身后站了两个结实壮壮的年轻人。花圈花和纸扎碎片在屋里铺了一地一世界。爹娘跪在那花里纸里如跪在死人的冥堂样。站着的如安葬死人仪式上的指挥司仪样。没表情。没伤喜。脸是醒的眼是睁着的。只是那脸挂横肉肩上有痣的一个小伙因为沮丧脸色漆黑着。是他漆黑乌黑从屋里吼着出去的。是他一脚往死里踢在我的屁股上。是他一把拖拽将我拉进屋里的。把我朝爹娘面前推一把——这是你家娃子吧。爹娘怔一下,点头说了对孙大明说的一模一样的话——他还小千万别动他。他还小千万别动他。爹娘还想求着说啥儿,可他们的身子声音被他们身后的小伙拽住摁住了。
——你家值钱的东西都在哪。
又是这话儿。
——你爹娘平常最爱把钱藏在哪。
又是这话儿。
肩上有痣的和孙大明一样用左胳膊勒着我脖子,右手放在我肩上——说吧,说完你就没事了。说完我们拿些就走了。和大明不一样的是他们在我家都没戴那遮脸抓帽儿。让我说时没像大明那样勒得我压根说不出话。也没像大明表弟几个还把我爹我娘捆在椅子上。他们都是外村人。不怕镇上谁能认出他们来。他们让我说时还像兄弟样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显出温温暖暖的警告味。
就说了。
只好说了呢。
我说得让他们欢喜可让爹娘惊着了。
——我舅家有东西。
——我舅家有钱有首饰,已经有人先着你们去抢了。
——舅家的那个山水小区家家是富人。家家都有钱。那儿离镇上这么近,你们不去那儿来这镇上不是白来嘛。
他们愕然了。愕愕然然看着我。像我把梦游的人从梦里叫了出来样。我爹我娘看着我,像我在梦游说的全是梦话样。屋里的空气惊着了。人人的表情全都惊着惊出喜悦惊得僵着了。——他妈的你说哪儿呀。——山水小区嘛。你们不去那儿偷抢来这儿不是白来嘛。我舅家住在那个小区里。三排六号就是我舅家。去我舅家随便拿一样都比我家的东西值钱呢。我舅家的电视机和桌子一样大。桌子椅子都是红木呢。红木你们知道有多么值钱吧。
没有声音了。
星毫粒粒的声音都没了。
屋里的静连冥花的呼吸都能听得到。爹的脸色和花圈上的白纸样。娘的脸色和花圈上的白纸样。爹娘的眼盯着我像我不是他们的儿子是个逆子逆孙样。肩上有痣的朝另外几个的脸上扫一下。另外几个就全把目光搁在他的脸上等着他说啥儿了。
——就是呀,咋就没想到。
有痣的嘟囔了这一句,把双手从我脖里从我肩上松开来。还轻轻把我朝前推一下。用推告诉我说没事了。结束了。他们要走了。然后摆了一下头。其他人就从地上提了袋儿朝着门外走。事情就完了。果真就完了。一场掠抢哗地落幕了。可这时,有肩痣的忽然又想起了啥儿事。淡下脚。回了头。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舅叫啥儿。
——邵大成。
他脸上的表情怔一下,顿一下,朝我爹娘面前站了站——这么说你就是邵大成的妹夫李天保。你是邵大成的那个瘸子妹妹了。
我爹点一下头。
我点了一下头。
事情就这样。事情忽然不再一样不再沿着刚才的路道朝前了。事情突然掉头又重新开始了。他把提着要走的麻袋朝地上甩一下。猛的一脚上去踢在了我爹的胸脯上。——奶奶的,老子终于遇到你了。又上前朝爹的腿上跺两脚。——原来就是你害了我父亲害了我们家。这几年让我们家年年倒霉没有过过好日子。吼着跺着把耳光掴在我爹脸上去。不等我和爹明白过来又把耳光掴在我娘脸上去。——你哥就是一头猪。就是一条狗。他压根就是个畜牲压根不是人。你是他妹妹你就活该替他挨这几耳光。
他打着疯着和风一模样。
骂着说着和风一模样。
我惊着默着想要过去求他别打时,另外几个好像明白了啥儿一下抱住了我。一下让我对爹娘的孝顺找到惊怕找到不敢动弹的理由了。我就那么惊着怕着木呆着。任由那小伙把我按在地上不挣不动着。事情快得如汽车从人的头上开将过去样。转眼人就脑浆崩裂了。死了活了活了又死了。没有听到一声惊叫人就死了真相大白了。有肩痣横长脸的继续朝我娘的脸上掴耳光。朝我爹的肚上胸上踢了右脚踢左脚。我爹坐在地上像一包糠样被他踢着打着屁股朝后滑挪着。地上的花圈纸被爹的身子朝后推着全都挤到墙下边。直到他的后背抵着墙根使人家踢着打着更捷便。使爹更像一包衣服一包糠草样。
——日你祖奶奶,三年前我爹死了土葬埋了一定是你去告密你敢承认嘛。
几个耳光落在爹的脸上如瓦片从空中落下甩在地面上。
——日你祖奶奶,三年前你一告密你妻哥那狗日的派人到我们山里把死人扒出来说移风移俗改革开放就在村头把我爹的尸体又点了天灯就地火化你知道不知道。
又连续几脚踹到我爹的头上胸上使他的呼吸咳嗽卡在喉里脸像一朵花圈上挂了红叶的白花儿。
——把我爹就地火化点了天灯把我当作反改革的典型在村里示众游行还登在县里的报上你看见没看见。
——看见了你良心也能过去你他妈的还是人不是人。
——我媳妇看了那报纸听了县广播从此和我吹了你们李家邵家挣了那些死钱恶钱让别人一辈子倒霉你们就心里好受吗。
——我爹被点了天灯三天后我娘气死了。三个月后我媳妇不再嫁我了。半年后我的妹妹因为爹娘死了也有了精神病跳崖自杀了。从此后我们马家家破人亡好端端一户人家就这么散了垮了败了你们邵李两家可连知道都还不知道。这几年我马挂子愈长愈大愈变愈坏不是喝酒就是赌博偷东西。我从好人变成坏人都是因为妈的你。半年前从狱里出来我决心要做个好人了,可今夜老天爷在梦里对我说马挂子你该时来运转了领几个人去镇上抢些东西吧。从梦里醒来我还说我不偷了抢了要做好人了。可老天爷总在我心里对我说你去吧去吧你快些起床就去吧。老天爷让来我不能不来呢。我也就只好领人来到镇上来到你们店。还以为进到你们冥店是桩倒霉的事。没想到这是老天让我来向你们邵家李家讨帐的。是要你李天保一笔一笔还账的。是让你这瘸子妹妹替你哥哥还账的。家破人亡我已认命了。除了梦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找你们要让你们还给我。可这梦游夜又让我想起这些了。遇到这些了。
又把耳光打在我娘的脸上去。把脚踢到我爹的脸上胸脯上。把脚跺在我爹的腿上脚上脚脖上。跺一下,说几句。说几句,掴上几耳光。边打边说着。边说边跺着。把屋里的竹条拿在手里朝我爹的头上身上抽。朝我娘的脸上身上抽。等他打累了,抽累了,骂着说够了,把店里弄得狼藉弄成法场到处都是纸花纸片和柴草竹条时,他忽然发现在他的暴打暴骂里,爹娘没有动一下。没有说上一句话。只有在竹条和大脚朝爹娘头上脸上落下时,爹娘才本能地用胳膊挡一下。可挡着挡着间,爹又不挡了。索性让自己瘫着坐着任他打他着了。好像那被打的不是爹。好像那落在头上脸上的拳脚耳光不疼不痒样。
血从头上流下来。
血从鼻里嘴角流下来。
任血流在身上布衫上又哗哗落在爹的大腿上。所有人都被我爹我娘的一动不动惊着了。都被爹娘的不唤不叫任由他们惊着了。我跪在地上以为爹死了惊着呆着叫了一声爹。又唤了一声娘。看见爹娘的眼睛都转着动着朝我看了看。好像用眼睛对我说了啥儿话。我也就那么跪在那儿和爹娘一样一句话儿不说不动了。屋里热得很。马挂子的衣服全被汗湿了。屋里冷得很。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霜白色。
——他妈的。马挂子最后擦了一把汗,又用力在我爹的腿上跺一下。我看见爹的腿像抽筋一样缩了缩,又伸在那儿等着人家再跺了。果然又挨了一脚跺。又抽筋一样缩一下。又把腿伸伸朝前等着了。
——倒是真禁打。求我一句老子放了你。
——只要说句求求我,今夜的事情就算过去就算两清了。
这么跺一脚,说一句。说一句,跺一脚——难道你连不是我告密真的不是我告密的话也不说不争吗。妈的,不争就活该。不争了那就一定是你告的密。耳光和跺脚。跺脚和耳光。说着打着最后马挂子希望我爹说句求他或者辩解的,倒像他在求着爹一样。这时娘就从爹的边上跪着爬过来,求着抱了马挂子的腿。可在娘抬头要求人家时,爹探着身子把娘朝后拉了拉。
我爹说话了。
我爹终于说话了。
——谢谢你这么来打我。你爹被点天灯不是我去告的密。可十几年前我做过那事情。你今夜这样一打我,就让我们还了那些了。再也不欠谁亏谁了。
我爹说着脸上挂了笑。惨黄色的笑。微笑着,声音蝇飞一模样。嗡嗡的。说着时,还又抬头看看马挂子。嘴角的笑就漫在脸上像白花红叶贴在那脸上。可他的感激激着人家了,马挂子又上前劈里啪啦几耳光。——好受是吧,那就让你更好受。把爹的笑重又打回去。打成血红色。又回头盯着那些愣在那儿的同伙们。——你们不打呀。难道这几年你们家里老人亲戚死了土葬没有被告密没有被火葬是不是。又朝我爹我娘身上用最大力气各踢一脚后,宣告事情结束了。
真的尾声了。
最后马挂子领人欲走时,他捡起地上的一朵大的白花放在娘头上。捡起半个花圈挂在爹的脖子上。也就走了呢。果真走了呢。屋子里只还有爹娘和我和那一片的凌乱及狼藉。我们一家互相看了看。灯光昏黄和地上的纸色花色一模样。娘叹了一口气,拿下头上的死人白花放地上。试着身子擦了一下脸。不知从哪摸出一块毛巾似的布。将布朝爹递过去。爹的布衫扣子全都开着了。布衫上胸口上全是鼻血全是污黑色的红。他扭头去接那灰布时,把头扭得小心小心着。生怕一扭脖子断了样。见脖子会扭身子会动时,爹又拿手去摸脸。像拿手摸摸看看脸还在不在。好在脸还在着呢。他的左脸肿得和新蒸的黄面馍馍般。似乎担心他脸上的肉会突然掉下来,爹慢慢把左手扶在左脸上。接着又从娘递的布上撕下一条儿。塞进流血的鼻子显出很滑稽的样。——现在我们李家不欠谁家啥儿了。谢谢这个马挂子,是他让我们家把欠的东西都还了。爹低声自语着,卸了脖子上的死人花圈后,试着扶了地面站起来。身上的关节响出一串嘎嘎声,像他身上的骨头原来都错了位置现在都又很好很好地复了位置样。
爹竟没事儿。
我以为爹会筋断骨折可竟没事儿。没想到爹小小个儿是那么禁打呢。我去把娘扶起来。看见娘站起时差点倒下去。可她一用力也还没有倒下去。这样爹就放心了。他踢着地上的纸花和纸扎,还有散落一地的冥钱和元宝,扶了椅子扶了墙,朝门口那儿走了走。——天快亮了吧。天一亮啥都该好了。嘟囔着,又朝门口那儿挪移着。那嘟囔的声音就成叹气了——把屋子收拾收拾吧。老天爷,连冥店都抢不知别家都被抢成啥样了。
说着扶墙朝店外走过去,像要看看别家被抢被偷成了啥样儿。
爹就站在店外朝着大街上望。天将亮时的凉气从街上扑进来,像凉水灌进了屋里样。娘没有收拾屋子里的凌乱和垃圾。她扶着她的瘸腿去灶房洗了脸。洗她脸上的血。包她胳膊上的血口子。——你舅家该要倒霉了。你舅家这一夜该要倒霉了。她边走边说喃喃的,可不等她走过楼梯走进灶房里,爹就从门外折身回来了。爹折身回来比出去步子快许多。看是扶着门框和墙回来的,也好像是跳着箭着回来的。我知道爹是看见外村人借着梦游开着汽车拿了铁锨锄头武器云在镇子外边的事。他的脸色猛地就白了。灰白惨白白成冥纸色。汗一下挂在他的脸上像有场血雨荡在他的脸上样。
——镇要遭灾了。
——镇上要有大灾了。
——这镇子真的在劫难逃了。
爹快捷地说着好像他身上没有挨过打。一步从门口跨到屋里跨到楼梯下的娘边上。——快点走。快点离开这镇子。别锁店门儿。屋里愈乱愈好哩。念念你把那几个破花圈都扔到摆到店门口。让店门大开着,千万不要锁。让这冥店和被人抢过几遍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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