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故道》P139-P145
九十九区发生了一桩翻天覆地的事。
实验和孩子在他们见面秘谈的第二天,人们都还睡在床铺上,他们突然结伴走去了。一周后他们走回来,也同样是早上人都睡醒还未起床时。上边的孩子不在后,就像一道律令宣布暂时无用了样,人都变得松散自在,无拘无束,晚上睡一夜,第二天到日升数竿还有人不起床。实验回来时,有人正躺在被窝取暖儿,有人钻在被窝在偷看什么书,或偷着写信记日记。太阳已经从窗口窸窸窣窣流进了屋子里。窗外的冬麻雀,也三番五次落在窗台啁啁啾啾地飞去再飞来,飞来再飞去。九十九区在这寒冬的慵懒寂静里,几排房子像几排落在旷野滩地的墓室样。就在这时候,宿舍的门前传来了锤子落地的脚步声,然后实验哐的一声推开门,惊天动地的站在了屋门口。所有的人,都在被窝扭过了头,惊一下,又都忽地光着身子或穿着睡衣起身坐起来。
实验就那样笔直挺挺的站立着,一米六多细瘦单薄的条棒身,戳在那儿如竖在门口的一段旗杆样。而尤其令人惊异的,是他竖在那儿举着一块木牌子,那木牌上糊了雪白的纸,在那白纸上,赫然惊醒地贴着五个巴掌大的五角星——是那种和所有人床头都一样的光亮油纸剪的大五星。
“对不起——我要走掉了,我已经成为新人啦!”
实验大声地说着,因为炼钢烧火被熏烤成铁青色的脸上,闪着一层暗红的光。那举在半空的五个大号五星的木牌子,从窗口透过来的阳光刚好斜斜照在木牌上,使那上二下三贴着的五颗大号星,在日光里彤彤如火,刺眼芒亮。大家望着实验和他举的牌,如同炼钢时走向火道,打开火门突然扑过来的火光样。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五颗大星惊着了。所有的人,都一时不知九十九区发生了什么事。在这一片惊愕中,实验傲然地走到最靠里边他的床铺前,把木牌靠在床铺上,翻身爬到上床铺,三下两下就用绳子把自己的被褥捆起来,重又跳下床铺,从床下拉出一个没有了锁和铁扣的木板箱,把箱子里有用的东西装进一个大的提包里,没用的如旧鞋、破袜和胡乱写过画过的笔记本,随手扔在下铺的床上和地上,转眼就把他要带走的东西收拾齐毕了。最后去桌上收拾他的几本书和钢笔时,实验的手猛的僵在了桌前边。他看见除了他那块木牌上贴的等于一百二十五朵小花的五星外,桌子前的墙壁上,还贴着他千辛万苦、用尽心力挣的二十五朵小红花。
实验望着那些小花笑了笑。
屋里的人,已经全都起床站到了他后边。连其他三排房里的男女们,也都得了消息,到了我们宿舍里。屋里站不下,有许多就站在门外边,还有人在扒着窗子朝着屋里看,脖子拉得梗细如这季节的枝。实验从桌前转回身子来。他从墙上揭掉两朵小花举在手里边,学着孩子举花在手的样。“想要吗?”他笑着望着大伙儿,“这二十五朵小花对我已经多余了,谁能对我说句让我听着顺耳的话,我就把这两朵我用血汗挣的小花送给他。”
人们都惊奇地望着他,如一周前望着他说他找到了炼钢的铁源样。那时人们望他如睥视从精神病院出来的人。可现在,望他就像仰视一位凯旋而归的将军般,目光中的将信将疑和羡慕,浓密如织,堵得谁都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不要吗?”实验忽然把他手里的小花慢慢撕碎一朵后,让那红碎的纸片从他的手缝落下来,缓缓的,旋转着,如细小的蝴蝶从空中飞落般。“你们随便说,谁有一句让我听着如意的话,我就奖给谁一朵小红花。有两句顺耳的,我就给他两朵花。”
实验说完这些后,他又从墙上揭掉几朵花,回身望着大伙儿,看人们目瞪口呆,将信将疑,他又把手里的红花举至半空间,再次想撕时,别的宿舍的一个同仁从人群后边挤上来,大声道:“你别撕——你是我们九十九区的英雄,我知道你已经替大伙找到炼钢的原料了,你是我们这些人的救星你知道不知道?”
实验朝挤上来的那个教授笑了笑,果然把手里的一朵小花递给了他。
有了一,也就有了二。看到有人果然一句话就得了一朵花,又有教授挤上前来说:“实验,我们知道你清白无辜,是替你导师来这坐罪的,到育新区你吃苦耐劳,学习勤奋,不辞辛苦地种地和炼钢,你是我们学习的楷模你难道没有意识到?”
实验又把一朵小花递过去。
接下来,大家就一片叫声唤声了。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庄严无比地挤着向前说:“实验,你走了我会想你啊——你走后我一定会以你为榜样,激励我的劳动、改造和学习!”说:“你不仅是我们第九十九区学习的楷模和榜样,你还是我们整个黄河育新区、全国育新区的楷模啊!”说:“我们真是有眼无珠,妄为读书一生的人。你的学问、你的智慧,你言必行、行必果的做法和修养,怕我们这些做为必须造就的读书人,一生都学习不完、模仿不尽啊!”
就有人站在人群振臂高呼起来了:“向实验学习!”——“向实验致敬!”——“实验是我们育新者的榜样和楷模——实验是最为积极、革命的好人和青年——”欢呼声虽然不像万人大会那样震耳和狂热,可毕竟有人如呼口号那样站在了床上、凳上呼,也有人在凳下床下举着臂膀应。那呼声清醒洞明地是有些压着嗓子的呼,那应声也是明洞清醒地压着嗓子如没有彻底放开闸门挤出来的水。可实验还是感动了。他笑着脸上挂了泪,把从墙上全部揭下捏在手里的一把小花留下三朵后,猛地一扬手,便将那近二十朵的小红花,翩翩起舞地撒在了人群里。
在大伙都弯腰抢着捡拾那花时,实验提着他鼓囊囊的行李,到食堂用那最后的几朵小花换了干粮后,如同大会隆重的入场式,他举着那贴了五颗大星的木牌朝九十九区大门那边走。他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在明亮透彻的天空下,沐浴着黄暖暖的冬阳,走至大门口,朝关着门的孩子的屋里瞟一眼,深深鞠个躬,朝大门外边走去了。
九十九区所有的人,都到门口去送他。可到门口我把提在手里的行李给他时,他却接着行李低声对我说:“作家,在九十九区,你最不是一个东西了。我知道了学者和音乐被抓是你告的密——愿你这辈子在这儿改造到死都没机会离开这育新区!”
我轰的一下,愕住呆在门口儿。
实验提着行李、举着五星木牌,朝我冷冷笑一声,大踏步地沿着通往外面世界的土道,很快地愈走愈远,连他身后的同仁和他招手再见,他都没有回头望一眼。
实验就这样走掉了,从天而降、突如其来地自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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