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故道》P100-P108,P133-P139
这一天实验是被轮到在炼炉那边值班的。每夜都捉奸,每夜都捕空,可他人却一点不觉累,精神到了极致里,虽然眼里布下的血丝如红的蛛网和鱼网,可也如春三、四月间大地上某一肥田沃土上开满的红花、黄花和蓝花。他的眼睛丰饶肥硕,如两个对称的公园样五颜六色,里边来来往往着各色的人群和脚步。在这人群里,他时刻都在留心观察着音乐和学者。他已经完全掌握了音乐和学者的行踪与规律,发现了他们约会的机巧和秘密。每天饭时候,育新们都在食堂里,实验发现音乐与学者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吃饭端到一块儿,彼此还把好吃的用筷子乘人不备时,夹到对方碗里去,而是愈有人的眼目他们愈要分开来。
无论饭时还是干活时,音乐多都要和我待在一块儿,和我说她自己学音乐、弹钢琴的少年和青年。说她做为全省最年轻的音乐教师和钢琴演奏员,是从她开始在舞台上用西洋钢琴演奏民乐的,每一次她端坐在舞台的钢琴前,演奏《大花轿》《好大一朵茉莉花》,还有《蓝蓝解放的天时》,台下的眼睛都一双双明眸新奇地望着她。她从台上朝下看,那眼睛如一片都要朝她飞去的黑色羽毛的鸟,尤其那首《共和国革命进行曲》,当她的十个指头在琴键上跳跃飞舞,轻捷如夏天落在山野的雨滴,而钢琴在她的十指下模仿出逼真的枪声、炮声、军号声、战马声和厮杀、胜利、欢庆的场面时,台下的掌声总是电闪雷鸣、经久不息,让她自己以为是在喜悦欢乐的梦里般。
她成了共和国第一代自己培养的音乐家。音乐的浪漫让她连续七夜做了同一个梦。梦中有人对她说,你只要在下场演出中,把演奏的某个曲目换一下,你准能找到你最为心爱的人,并且那梦真切清晰地告诉了她,她终生心爱者的名和姓,身分是学者。下场演出是上边的省长六十岁生日的庆祝会。来庆祝省长生日的都是有过赫赫战功的军人和革命家。就在这高朋满座的家宴上,由她去弹奏钢琴祝大家的兴。她在那举杯共庆中,弹了三首曲;首是《上前线》;一首是《怒吼吧,亲爱的河》。另外一首曲,是尽人皆知的《共和国革命进行曲》。在弹奏这第三首曲子时,她又一次想起了她连续七夜做的同一个梦。于是间,她把《共和国革命进行曲》,换成了匈牙利人李斯特的《爱之梦》。弹奏时,所有的听众没有听过这样一首曲,都如耳边流着潺软的水。弹奏结束后,掌声雷鸣,所有的革命家和军人们,都把目光炯炯有神地堆聚在了她脸上。
可在第二日,有人通知她必须在三天内,离开省城到黄河岸边的育新区。她是为了寻找她心爱的学者才到的育新区。就像两棵树上的两种果,长在树上时,它们不能在一起,虫蛀果落后,它们滚到一起了。滚到一块就落进了实验的眼睛里。实验已经洞悉音乐和我在一块只是一种掩饰了。实验对他们约会的熟知,已经可以随时把他俩供到孩子那儿捉奸了,可以从孩子那儿一下领到二十朵的小红花。可实验准备这样时,很遗憾连续半月没有发现学者把一双筷子在饭后并在碗口上,没有看见过他们脱光衣服躺在一块欲火干烈的景况和场面。实验渴望看到他们赤裸裸偷情通奸的画面和场景,哪怕只一次,看见后他就可以去孩子那儿报告立功了,领取他的至少二十朵的红花了。实验一生都还没有真正恋爱过。他渴望那偷情的场景就像渴极的人需要一口水。可就这时候,学者和音乐,突如其来地被孩子带着上边从洼地抓走了,而那去报告给孩子的,却不是他实验。
实验听说学者和音乐被抓后,他从炼炉那儿跑回来,气喘吁吁,却只看到了拉着学者、音乐和上边的马车消失在旷野,如一个在地上滚动的圆点消失在望不到尽头的土道上。天空中有散不开的云,午后的阳光在那云后像燃不着的火,烟滚滚的乌黄里,能看到一星两星的光点被那乌黑裹夹着。人们已经从那门口散开了,他们的脸上都是惊异和释然。惊异学者和音乐竟可以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偷情和欢乐,释然这样大的事,终于发生在第九十九区里,大伙终于不用每天找铁、砍树和炼钢,日复一日地单调了。终于有了一件新鲜可以让大伙很长时间的议论和记住,就像记住一场演出有了开始还没有收尾样。实验跑回来,站在门口马车待过的车辙上,他左看看,右望望,脸上的失落和愕然,青青灰灰如头顶天空乌黑黑却又落不了雪或雨的云。
“是谁报告的?”他像自言自语又像问别人:“是谁报告给孩子的?”
最后的几个同仁望望他,都回屋或者去干活儿了。
“孩子和上边怎么知道的?”实验朝我走过来:“是谁报告上去的?”
人都走了后,我和实验从门外走到了大门里,看见西边孩子的屋门关上了。门口还留着两张什么书的封面皮,卷在他的窗下像大片的树叶落在墙根下。实验一再问我是谁把学者和音乐通奸的消息报告给了孩子和上边,说是除了他,在九十九区没人知道学者和音乐通奸的。
“区里有一百多双眼睛呢。”我冷冷大声地对他说。
“早知这样我该早些报告了。”遗憾和懊悔,让实验的双拳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在他腰间如两只欲飞欲落的鹰,“最少二十朵的红花不知让谁他妈的领走了。明明是我的,可让别人领走了。”
往宿舍走去时,实验一直这样自语着,彷佛他没有去报告,没有领走那最少二十朵的花,是他终生最大、最为失败的一桩事,远比他替他导师坐罪来改造严重的多。
实验开始找那因为告密夺了他二十朵小红花的人。他连续几天有事没事都到每个宿舍的床头、桌前转,看谁的床头桌前突然多出十朵、二十朵的小红花。孩子说过每个人的红花都必须贴在床头或桌前,由同舍的人监督他突然多出的红花是真的或假的。哪个人去告密音乐和学者立了功,夺走了本该是实验的最少二十朵的花,他当然会得意洋洋地把红花贴出来,召告大家是他把学者和音乐揭发了,不然这对奸犯不定还要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坠落到多久,犯下何样让人不耻的罪。只要把花贴出来,实验就一目了然是谁夺走了他的花。我的床头上,宗教的床头上,还有另外十几个渴望立功后离开的育新者,实验每天都如巡视样,找着借口要去那儿看。他甚至以借针线缝补为名,到女的宿舍去,看她们谁的床头、桌前有那么一排、两排几十朵的花。他早就不只一遍地算过了,五朵小花换一个中号花,五个中花换一个大号五角星,有了五颗大星就可以离开育新换个自由回家去。要有五颗大星就必须挣到二十五朵中花或者一百二十五朵小红花。有许多人都已经被这一百二十五朵小花的数字吓住了,对挣到一百二十五朵小花没有最初那么期冀用力了。可是实验不,他相信只要用心用力,终会有一天挣到一百二十五朵花。实验他是九十九区挣得小花数的第三名,共有二十五朵小红花,前者第一是三十一朵花,第二是二十七朵花。眼下这几天,只要谁的小花突然超过三十朵,或者中花超过六,他就明白是谁去告密夺了他的花。他想找到那个人,并不怎样他,只是想知道他是如何发现学者和音乐通奸的。如果有可能,他也想问问他或她,见没见音乐和学者他们赤条条通奸偷情那样的场景和画面。
可实验终是没有找到那告密立功的人。
他没有发现谁的床头桌前突然多出二十朵的小红花。在没有找到那人几天后的日子里,实验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他像一个被偷后找不到贼样萎糜了,虽然该出工了还出工,该收工了就收工,人却变得少言寡语,无精打采,从早到晚任何时候都是低着头。立功的大门在实验面前转瞬即失地闭门落锁了,如同在实验前行的道上落了一道闸。
学者和音乐的通奸被抓,给区里换回的奖励仍是五十斤的猪肉和三十斤的牛羊肉。几天间,人们炼钢铁,吃肉菜,寒冬过得热热闹闹、喜气洋洋,每天都如过年样。男人除了日日在屋里上天入地找铁器,剩下的就是围着火炉烤火谈那通奸的事。女的除了轮流到厨房烧饭和炒菜,剩下的时间也到炉旁谈那通奸的事。通奸的事如米饭和肉菜,让大家兴奋了几天后,到了炼钢炉里没有原料了,九十九区所有的铁器,除了必须用的铁锨、锄头、和犁耧耙,连厨房烧火捅柴的铁棍儿,各屋抽屉桌上的锁扣、锁锦儿,窗框上钉的一些铁钉儿,全都献出来缴到了炼炉里。为了炼钢铁,区院周围的树木全都砍光了。随你站在哪,只要晴天没雾霭,一眼能望出几十里。被砍伐后留在滩地的白色树椿一个挨一个,阳光下如无数太阳的崽儿生在地面上。木屑味、铁腥味,半雪半清地漫在区院和那一望无际的滩地间。为了激励大炼钢,上边的粮食供给,从原来每人每月的四十五斤减掉为每人每月二十五斤了。那减掉的二十斤,必须是至少每月交上二吨的铁,你才可以如数地领回供给粮。
原来每人每顿四两的白面、黄面各半的蒸膜被减为每人三两了,每人半碗的大锅炒菜,除了萝卜和白菜,不仅没了肉,连漂着的油花也星星点点了。
上边来的清查队,带着几个年轻的民兵到区舍一间一间屋子找,看到桌上有人喝水刷牙的茶缸是铁皮搪瓷的,就把那瓷缸收走了。
看到有人的饭碗是铁皮搪瓷碗,一并把碗收走了。
看到床下放衣服的木板箱上有锁有铁扣,就把那锁砸下来,将锁扣起下来,将这些碎铁扔到了身后抬着的箩筐里,拖到了炼钢炉的那里去。到各排的家具仓库里,算人数、算地数,留下平均二人一柄的锄或铁锨农具后,把多余的锄、锨和耩麦耧下耧齿的齿头取下来,也都抬走倒进了炼炉里。
到了农历十二月的初,烧完了最后一炉铁,所有的人都在熄灭的炼炉边上沉默着,不说话,不打牌,也不再走那悠闲的石子儿棋。因为粮食不够吃,没有新炼的钢铁去换那一半改为奖品的供给粮,午时每人只分二两黄馍半碗汤,到了夜里就不再烧饭了。人都围着炼炉不动弹,望着远处别的育新区和村庄炼炉蒸腾的浓烟与火光,人就软瘫着,直到太阳将落时,炼炉里的火炉也将灭了去,寒凉从黄河那边卷过来,几天间沉默不语的实验忽然站在大家面前唤:
“我能找到原料呢——我找到了钢铁原料我能领到什么奖?”
萎糜的实验在猛然之间变得兴奋异常,如同在黑暗中帮助大家找到了光:”我找到原料就等于替大家把那扣了的粮食全都要了回来啦,你们每人能不能给我一朵花?”他说:”我替你们要回了粮食只要你们每人给我一朵花,你们答应吗?”说着望着一大片站着、蹲着在炼炉边上的同仁们,看大家谁都不说话,看他像看一个疯子样,实验就最后瞟了一眼站着蹲着沉默的人,他猛地转过身,朝着区院大门那边回去了。
快步去找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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