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故道》P69-P81(有删节)
钢铁就这样震惊世界、轰轰烈烈地炼将起来了。九十九区的热情也如油火堆在一块儿。起初说炼钢,人人都是一脸不冷不热的笑,彷佛铺天盖地的怀疑和幸灾乐祸漫在育新区。到了确真时,孩子要把每个排是三个还是两个炼炉下分时,人们不笑了,相信大炼钢铁是郑重其事、千真万确地开始了。开始前,不仅要先到相临的区里去参观,看那在戏里当真枪毙的一个人。还到六十里外的村庄去参观,观看农民在村头挖的炼钢炉,看农民们如何把各自家里的锅、勺、盆、桶、老镐凿和旧铁锨,以及所有没用的铁丝、铅块都送到炼炉里,架在炼炉的上半空,然后在炼炉的下边用火烧。木柴、黑煤日夜地朝着炉下送。火光熊熊呼呼地叫着从炼炉的顶部窜上来。烧啊烧,烈火冲天地燃上一天两天后,那些碎铁熔软了,镐头成了火烫的一团泥,锨面成了红亮亮水湿了的纸,连那原本坚硬的斧头和锤子,也成了烤熟了的软红薯。火烧三天后,炉里所有的物形都没了,全都化成铁浆水,到了第三天的黄昏里,火熄了,把炉顶的泥坯掀开来,让它自然凉,或者浇上冬冷水,让那炉里蒸腾出浓密如柱的白热气,三天五天后,冷却到了恰到好处时,打开炉,石磨似的铁块呈着青色就盘在了天底下。
一辆牛车就拉着大的一块、小的两块的钢铁朝几十里外的镇上去送了。
镇上又往县上送去了。
原来炼钢并无多少神秘的事。九十九区在围墙的东边以排为单位,修了六个炼钢炉,把区里所有能找到的铁器全都找出来,如日常用的锄和锨,斧子和镢头,十字镐和堆在仓库中的旧铁丝。有用的农具留下来,没用的全都运到炉炼里,然后如法炮制点上了火,三朝五日后,就又有几炉钢铁炼将出来了。
半月后,总部有马车来到九十九区收钢铁,奖励给九十九区五十斤的肥猪肉,三十斤的牛羊肉。新的生活就这样掀开篇章进入了新一页,炼钢铁,吃肉菜,寒冬过得热热闹闹,暖暖洋洋,每天都如过年样。男罪日日都是分成三拨儿,一拨在炉前烧炉火,一拨上天入地找铁器。另一拨,到旷野的哪儿砍树炼钢做柴禾。女罪们分半轮流着,一半人留在食堂去烧饭,另一半,跟着男人伐树或者四处去找铁。到了一天间都没事情了,并不回宿舍,所有人都围着炼炉烤火谈大天,打扑克,或下石子儿棋。有人不知从哪弄来,兜红皮金心的长条红薯块,把那红薯埋在炼炉落下的灰烬里,半个钟点后,红薯的香味黄灿灿在炉的周围飘。
就在这时侯,实验突然把我拉到了一座炼炉的后边去,极是神秘地对我说:“作家,你看吧,音乐准把她手里的红薯送给学者吃。”
我有些不相信。
他又说:“你看嘛。”
从两个炉的缝间望过去,落日如一片红水浆在地面上。碱地原来的白,被人来人往踩去了,那夏天汪水、秋冬枯干的洼地养下的黑土被人踩出来,在落日中是深灰色的褐,加之六座炉火映着焰黄的光,那儿的土地和人脸,成了鹅黄紫褐的混合色,只还有音乐的脸和别的男人、女人不一样。她穿一件总不见脏的齐腰红大衣,脖子围了灰色毛线织围巾。初到九十九区时,她头发黑亮,是那种城里时新的齐耳剪,现在不知何时成了独辫甩在后背上。她果真站在学者的身后边。学者在打牌,因为输了脸上还贴着纸条儿。她在她身后,脸上是红亮压遮不住的柔白和熟润,彷佛这黄河滩地上的风和日色很少从她脸上吹过和走过。她在人群中站一会,果然走去蹲在学者身后边,把手里的一块红薯悄悄塞进了学者的口袋里。接下来,不知学者说了一句什么话,把手里的牌塞给旁边一个人,退出人群到炼炉最头上,见左右无人,就在炉和一堆木柴之间吃起来。
“看见了吧。”实验说。
我点了一下头。
“我已经注意了他们几个月。当初种麦时,我在荆棵间发现的那对就是他们俩。”实验说着把我拉得更远些,让我和他一块跳到碱地的一个凹坑里。”今夜轮班该有学者来烧这二号炉,十二点钟你起床,如果我俩在这捉不到这对奸,你把我的头从肩上扭下来。”
我盯着实验极度兴奋的脸。
“知道吧——我已经问过了,捉一对奸最少是奖二十朵花。这二十朵小花一下能换四朵中号花。”实验说着,把他的手从腰间拿到面前掰着指头算着时,他的手因为激动有些抖,“我把话给说前边,这次捉奸我不想和你四六分。我想和你三七分——比三七再少些,我得十五朵花,你有四分之一五朵花。”
实验盯着我:“我什么都不让你做,只让你跟着做个证人就行了。”我怔怔呆在那。
实验说:“你说干还是不干吧,你不干我马上可以再找一个人。不就是让你跟着我半夜出来走一趟。”
我不语,盯着音乐背后的秀发看。
“干不干?”实验豁地从地上站起来:“真的不干吗?”
我也站起来,看看实验的脸,看看远处的空旷和那吃完红薯走回去的学者后,朝实验很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干!”
事就这样确定了。太阳西落时,从区院里吹来了开饭的哨子声,响亮欢跳,如吃饱肚子的雀子在洼地绷直着双腿飞。育新们开始朝着区院群群股股地走,那一炉一个轮值夜班的,全都留在炉边等着送饭的来。六个人中果真是学者留在二号炉。和大家告别时,他和交班的人招了手,交代说早些来送饭,那二号炉的一个应声朝他点了头,可我发现随人走去的音乐,也在人群里回身朝他点了头。
就都走去了。
炼炉这儿迅速安静得如洪水过后的一片湖。落日最后的一抹光色洒下来,细微明亮,彷佛一阵毛毛细雨下落着。从炼炉的顶口升起的白烟和火光,在半空劈劈剥剥,火焰如缠在炉顶的绸。走远的人群脚步声,在拐过区的围墙后,终于小下来,把最后因为热闹而更显清明的寥寂留在炼炉边。我跟着人群走,在走过一段墙角后,放慢脚步淡下来,又突然快步地走回到了炼炉这边儿,径直迎着学者走过去。
学者望着我。
“晚上你别让音乐来找你。”我急步停在学者前,把嗓子压得如同要挣出石缝生长的野荆枝,“有人发现你们了,被捉住你们这辈子就别想离开这育新区。”
学者的脸,一下成了苍白色。
我说完就又回身快步地走,很快消失在了汪汪洋洋的一片落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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