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有了一件巧的事。
爷起床收拾了东西正要到上边去找爹,爹却回到丁庄了。爹是领着人,领着他的阴亲冥婚队伍下乡路过丁庄回来的,径直到了学校里,就和要出门的爷碰上了面。
爹穿了灰的制服短裤子,皮凉鞋,白褂子,头上戴了不知是南方的啥儿草编的帽,人比离开丁庄时黑了些,可也红了些。脸上又黑又红发着光。见了爷,他们就站在学校的大门里,爹递给爷一个小包儿,纸包儿,绳系着,轻轻地,爷就问:“啥?”爹便说:“是人参,最好的野山参。”爷就觉得手里重,提不动的样。这时候,日头还没有升至正顶上,在偏东发着光。平原上有黄的热烫味,火烤味,如有堆燃了麦秸的火,正烧在天空中。光秃秃的大地上,小麦和野草都枯了,谁都枯着了,灰白得和沙地的颜色样。和爷刚见爹时的脸色样。
爷惊着:“进庄里没有碰见根柱他们吧?”
“没有呀,”我爹说:“碰着也不怕,天塌下来也不怕。”像他早就知道根柱想对他咋样儿,早就知道根柱对我爷说了的话。“丁庄有人跟我说过了,说没事不要让我回丁庄。我今儿还偏就回来给他们看一看。过几天还要回来给我儿子配阴亲,大办一回这阴亲,看他贾根柱敢把我咋样儿。”
爷脸上的惊异也便越发的厚,盯住爹的脸像看见一个生人立在他面前。
“真的给小强配阴亲?”
“已经配好了。”
“哪里的人?”
“城里的,县长家的千金呢,”爹说着,脸上挂了笑:“比小强大几岁。大就大些吧,她爹一调到咱县当县长,一组织县里人卖血,她就得一种怪病掉进水里淹死了。”
爷默了一会儿:
“比小强大几岁?”
“五六岁。”
“合适吗?”
“她爹是县长,人家不说不合适,我们还有啥儿好挑的。”
“啥时娶?”
“就是回来给你说一下,这几天要把小强的骨头起到东京的一个陵园里,和人家的姑娘一块埋到最好的一块墓地去。”说了这样的话,爹就要走了,说他领的阴亲队还在庄南公路上等着他。也就问了一些爷的吃,爷的穿,问了天大旱学校的井里干没有,吃水难不难。最后就走了,又想起该到庄里的老宅子看一看,看看那所老房子,也就沿着枯死的麦地的田埂走,抄近路,和爷从庄北头绕到了新街上,到我家门口爹就怔住了。
爷也怔住了。
我家大门上的锁被人撬开了,撬坏的锁落在门楼下。两扇门板不见了,被人偷了去。屋门也被撬开了,门板也被偷了去。窗子还在窗户上,可窗玻璃被砸得七零八落着,碎玻璃落了一院子。屋子里,原来留下的桌,留下的箱,还有凳子和椅子,脸盆架和窗帘布,七七八八全都不在了。
被人偷走了。
和盗墓一样偷走了。
还在那屋子中央拉了一泡屎。
爹的脸色变成了菜青色,菜青里还有锈铁的黑,他立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往屋里瞅了瞅,又冷冷地扭头看着爷,轻声问:
“谁干的?”
我爷摇了一下头。
爹便抬脚朝墙上踢一脚,咬着牙:
“他妈的,这个贾根柱和丁跃进。”
骂完了,爹的脸上呈着青,嘴角和鼻子两边的肉都在牵着抖。
爷看着爹的脸,看着爹脸上的青和抖,忽然蹲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嘟嘟囔囔害怕似的说:“辉,你权当是我把东西抬走了,是我把门板摘走了,是我把屎拉到了屋子里,想咋样了你就咋样你爹行不行?”
说完了,爷便央求地抬头望着爹,果真像一个娃儿在哀求他爹样。
爹便看着爷,看一会,像看一个在他面前耍赖的孩娃儿,最后扭头不言声地走掉了。
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二
爹走掉可以从抄下近道的,可他偏要从庄的中央走。气昂昂地走。庄中央的十字路口上,坐了庄里一些人。如今活着的人。正是早上饭时候,人都聚在饭场上。说天热,早上还没有热到不能出门时,就都聚在那饭场上,吃着饭,说着话。吃过的就把空碗放在脚边上。这时我爹走来了,气昂昂地走,把双脚抬得要比往常高。快到饭场时,他又淡下步,把左脚的皮鞋在右裤腿上擦了擦,右脚的皮鞋在左裤腿上擦了擦。皮鞋发着亮,亮得和镜子样。脸上发着光,光得和镜子样。
爹就气昂昂地朝着饭场上的人群走。
快到人群时,人群里的王宝山老远看见爹,大着嗓门唤:“哟——辉弟你今儿一早回庄了?”爹就对着宝山笑,笑着说:“路过庄口回来看一看。”便取出一包烟,带着过滤嘴的烟,一下抽出一把来,先给宝山递一支,又接着从左往右发,每人一支地扔过去,说:“吸吧,吸吧,尝一尝,一包烟是能买半口棺材板的钱,吸一根烟等于吸了十斤盐,一斤油,一斤半的肉。”庄人们也就惊异着。王宝山也就惊异着:“真的呀?”爹便笑笑说:“你尝尝这烟有多香。”就取出火机打开来,先帮那宝山点了烟,又接着把烟一路散下去,一路点下去。
贾根柱就坐在右边的几个人中间,爹一人一根烟地散将过去时,把贾根柱隔了过去啦。他没有给贾根柱递那一根烟,只瞟一下他,见他人又黑又瘦着,一脸都是干了疤的疮痘儿,坐在那,像谁用手一推,他就会倒在地上样。他眼里的光,有些浑,有些模模糊糊的色,有些求人的光色在那眼神里。像热病重到了这步田地里,到了他啥都力气不能从心时,有些无奈了,也就只好忍着了,只好对我爹尽量好着了。起初他看见我爹在散烟,脸上还有些喜喜的光。可待爹到他面前时,只瞟了他一眼,就把他隔了过去时,把手里的烟递到他后边人的手里时,贾根柱的脸,立马腾起了一层暗色的红。胀红着,如同肝的色。猪肝色。
散完烟,爹走了,去找路边等他的阴亲队伍了。昂昂地走,走一段,回过头,正好碰到又恨又无奈的根柱在看他,爹就又用目光狠狠剜了他一眼,像扎了他一刀。
像一刀在他眼里扎出了血。
三
爷是啥都知道的,像爹做的事都在他眼前摆着样。爹一走,爷就在他后边跟进了庄。先到了跃进家,跃进一家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吃早饭,炒了一个南瓜菜,还有一盆鸡蛋炒韭菜,黄灿灿的瓜丝和鸡蛋,青绿绿的韭菜叶,熬了白米汤,烙了油烙馍,关门吃着时,我爷推门进来了。跃进就慌着给爷让座位,说是给他一个人烙了油烙馍,说他的病已经到了想吃啥儿就吃啥儿的时候了,可他不忍心,就多烙了一些,让一家人都吃一块馍。
爷便说:“吃吧,吃吧。”坐下了。
爷知道热病们最后从学校解散时,跃进又去上边不知咋样就领回一批粮。他手里有那庄里的章,就总能领回一些热病们的粮,家里也就能每天都有白的米,细的面。每天都有油烙馍。也就关门吃着油烙馍。爷坐在那张饭桌旁,看见跃进家的房檐下,摆着十几张学校的新课桌,还有一棵锯成几节的大桐树,七尺多的长,一人抱不住的粗,一看就知道是学校院里的那颗大桐树。再一看,跃进家的山墙下,还靠了十几块的板,都是学校教室门上的板,板上几几班、几几班的字都还在那上边哩。也就不好意思再看那学校的树和板、桌和椅,再看就像自己是来查着样。
就把目光收回来。
跃进家,其实日子殷实着,大瓦房,水泥地的院,去年冬天的玉蜀黍穗都还一吊一吊挂在房下边。跃进家,其实日子殷实着,人的气色好,猪也胖的很。跃进家喂的猪又白又胖在那饭桌边上转,跃进朝那猪背上拍一下,让它走到别处去,然后望着爷:
“叔,你来有啥事?”
爷就把手里的纸包打开来,露出有三个娃娃头似的人参来。人参上满身都是毛和须,黄白色,透着亮,躺在那张报纸里,有一股凉的药香味。立马的,立马的药香就摸到了跃进家的院子里。跃进一家没有见过人参药,就都围上来,说:“哟,果然呀,人参果然长得和人样。和孩娃一模样。”爷便从那纸里取出一棵来,用两根指头夹着递给跃进说:“这棵给你吧,熬熬喝。这是东北的山野参,不是人种的,是野生,几十年才能长这筷子样的粗,大补大补的,喝了比啥药都补你的虚身子,说不定比啥药都能抵住那热病。”
跃进不敢接那药。他知道人参是咋样贵的药,脸便胀红着,人僵着身子朝后仰,说:“叔,辉哥孝敬你的,我哪能熬着喝?”
爷就硬把那人参塞到了跃进的手里边:
“是你辉哥专门让我给你一棵呀。”
就接了。
小心地用纸包起来,放在饭桌上,突然又叫了一声“叔”,说:“让辉哥以后别回丁庄了,根柱和别人对他有心了,有心伤他一下呢。”
爷就说:“根柱想要你手里的公章哩,他说他有了那枚章,就死前啥也不想啦。”
跃进想一会,笑了笑:“说我要死在他前边,我就把这公章留给他,我才不稀罕这章当陪葬。人死了,命没了,管他啥是陪葬哩。”话到这,他看了看饭桌上的菜和油烙馍,有些不好意思样:“可根柱快死了,我身上除了痒,除了生疮痘,还没下世的征兆呢。他死了,我活着,我还得用那公章去上边领这领那呢。”说着还又瞟瞟饭桌上的那根参:“叔,你不会是来替根柱说情的吧?说到底,咱可都是丁家的,一个丁字掰不开。”
爷便不好意思了,连连说:“哪里会,哪里会,哪里会替根柱来说情。”说着话,又坐一会儿,就从跃进家里出去了。
去了根柱家。
爷和根柱对脸坐在根柱家的上房里,正堂的屋。根柱家和跃进家里一模样。房檐下,摆了十五六张学校的新桌椅,摆了锯成一节一节的两棵树,是学校食堂门前的杨树和桐树,院中央,还摆着学校的铁管球架子。篮球的架,被拆下来砸弯、砸断堆在院中央。屋子里,顶棚上堆了学校的窗,一扇一扇拆下来,正好做他家的房顶棚。还有学校的锅,热病们集体用过的蒸馍笼、铁水桶、大黑板、靠背椅、给学生们没有发完的作业本,老师们没有用完的整包的粉笔和铅笔,全部堆在根柱家上房的棚子上,或是屋里的墙角下。
根柱家和学校的仓库样。
还有我爷敲了半辈子的钟,不知啥时候,它也被搬来放在根柱家的门后边。不知道根柱家要那钟有啥用。因为是铁吧,就摘下来放在门后边。爷就看着那个尖顶帽似的钟,觉得那钟是他的,不是学校的,被根柱偷到他的家里了。
爷瞅住那钟目不转睛了。
根柱瞅着爷:“叔——你不是来我家搜这东西吧?”
爷慌忙收回目光来,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连说了几声“哪里会,哪里会”的话,又把手里的人参摊到根柱面前说:“这是辉走时候让我送你的。真的参,野生的,他说慢慢的熬着喝,过几天你的身上就会有力了。”说着还把人参朝根柱面前推了推,有些求着人家的样,爷把那棵大些的人参朝根柱面前摆了摆,脸上挂着笑,重又接着说:“根侄儿,你喝些人参试试吧,从古至今都是人病重了喝人参,以前的皇帝也这样,有病了,不治的病,喝些人参病轻了。喝着喝着病好了。”
根柱就把目光落在那参上,看一会,抬起头,冷冷地:“今儿上午丁辉从庄里走过去,他给所有的人都散了一根烟,可他没给我。”
爷笑着,干笑着:“这不吗,他又让我把参给你送过来。再好的烟它也没有这参的一根根须好。”
根柱脸上有了笑,冷笑着,如是贴上去的笑:“丁辉不怕我喝了人参身上有力气,从他脑后打他一闷棍?”
爷的脸上僵了黄、僵了青,僵了贴上去的笑。僵一会,爷又在他的脸上用力舒展一下子,笑着说:
“侄儿,你喝这人参吧,只要你喝了身上有力气,想打你丁辉哥,他三天两天就回来给小强配阴亲,他一回来就从他脑后打他一闷棍。”
四
这一天,日出时爹领着十几个人回到丁庄里,抬了一口杏木雕花棺,那棺五寸厚,棺上涂金粉,刻了人家说是北京、上海、广州城里最繁华的城市胜景图,还有外国大城市里谁也说不出是哪儿的繁华图。可那图上全都写了字,写了巴黎、纽约、伦敦啥儿的。我不知道巴黎在哪儿,纽约在哪儿,也不知道北京在哪儿,上海在哪儿,只知道我家在丁庄。丁庄在豫东的平原上。我不关心那棺材有多好,也不关心那口棺材上的金粉是真金,卖掉能买走半个丁庄的地。棺材在日光下和日头从天上掉下来变成方的样,亮闪闪让人睁不开眼。爹们把那棺材从村庄游行一样抬过来,引来了丁庄所有活着的人。活着的人都看我的棺,看那棺上的真金粉,看那棺上他们谁也没有见过的大城市的胜景图。大城市里的繁华和热闹。还有外国的繁华和热闹。把棺材放到我的坟前边,在我的坟前烧了纸,焚了香,放了鞭和炮,就把我的坟给挖开来,把我的骨头从那没有漆的棺材里捡出来,放到这口极品的银杏雕花金棺里,在仪式中把我抬走了。
我就在那金棺里边大声唤——
爷——爷——
撕心裂肺地唤——
爷——我不想离开这儿啊——你快救救我!
破地碎天地唤——
救救我呀爷——救救我呀爷——
那时候,整个学校,整个丁庄,整个平原和着世界上,就都是我撕着嗓子的唤,像铺天盖地的雨落在了酷旱烈烈的平原上。
五
这一天,有些风,天稍微凉快着。日出几竿时,娘和我妹去女方家里起骨迎亲了,爹就领着人回到学校边,要把我从地下挖出来,抬走给人配阴亲。不是人家配给我,是要把我配给人家呢。日头还如往日样,高高悬在天空里,光灿灿的一团儿,边上有着腾起的火。天空里,没有一丝云,蓝得如那水洗过的布。好在有些风,有些凉爽铺在村庄外。
润了一夜的草和庄稼地,虽是枯白色,可细瞅还是能看到一些绿,绿色夹在枯白里,如沙土落在满是沙土的黄河古道上。就在校门口,在我的坟边上,站了几十个的人,还是那些来给我叔和玲玲挖过墓的土匠和泥匠,他们拿了锨,拿了镐,拿了一包一包的东西和东西,又抬来了那口涂金的极品银杏木的雕刻棺。棺上雕了很多大城市,一个一个都现代繁华着,和天堂一模样。在那一座座的城市里,又雕了城里的高楼和大街,人流和汽车,还有商店和酒楼。还有进出酒楼的食客们,有立在酒楼门口的保安和女的服务员,还有设在一个广场花坛边上的儿童游乐场。游乐场里的东西我全都没见过,有龙似的飞在半空的小火车,有悬在半空中的红色大铁环,环上有随环转动的小座椅。还有满地跑着专门让它们相互撞的胶皮碰碰车。游乐场里的热闹和新鲜,如同春天一早树林里的鸟叫样,在那里玩耍的大人和孩娃,都比纸扎的童男童女穿得好,活蹦乱跳着,好像他们说说笑笑的声,也都被刻着描在了棺材上。
棺材里,棺材丰丰富富的里壁上,虽然比大人的棺板小一号,可一样刻着描了一世界的树木和花草,小桥和流水。还有在那水上划着的船。就在那湖边上,在一片山下的林地里,依山傍水有一幢古洋楼,楼上的瓦都是古时用的黄色半月琉璃瓦,墙上的青砖都有烧出的花纹和图案。楼前围起的砖院墙,也都是镂空砖垒的花砖墙。院里还有一棵老柏树、一棵大银杏,花门楼的门框上还有一副红对联。门联虽窄得和方的筷子样,可上边的字却一个一个清楚着——天堂日子岁月长,瑶池水木四季绿。顶上的横帔是丁姓大宅四个字。从那门里走进去,沿着院里的一条石子儿道,到古洋楼的一排前廊下,透过门,透过墙,能看见屋里摆的各样电器和摆设,还有墙上挂满的字画和乐器,墙下爹给我准备的图书架,书架上摆的七七八八的故事书。还有到处摆着的零食和饮料。这就是爹、娘给我准备的快活和日子,是爹娘给我安置好的家。给我的繁华和热闹,给我的家产和宅院。
除了这,在棺材里的底板上,在我身下的棺板上,还刻了各式各样十几栋的楼。每栋楼上都刻有银行的名。如中国银行、中国人民银行、中国工商银行、中国农业银行、中国城市信用社、中国农村信用社、光大银行、民生银行,如此等等,凡中国有的银行都有一栋楼,都刻在我的棺材底板上,如我的身子下边睡了全中国的钱、全世界的钱。
就在这有许多大城市、有许多乡村和山水的棺材边,在华美繁复的平原上,在到处都是爹给我的热闹和银行的世界里,爹和随他来的人说了几句话,也就开始破土起骨了。因为是配亲,算喜事,也都在那铁锨和镢头的把上系了红绸绳,在坟前坟后燃了一万响的鞭,放了几箱大花炮,还在我坟前烧了一抬红纸大花轿。跟下来,那放鞭的人,又在我的坟前提着一挂新燃的响鞭正三圈地走,倒三圈地走,又把那两响、三响、连响的花炮满地撒,让立在坟边的人都在地上捡着放。
丁庄已经几年没有这么喜庆了,没有这么繁华热闹了。一时间,鞭声、炮声响个不停,劈劈啪啪,轰哩轰隆,光亮在天空比日头还耀人的眼。炮纸满天飞,火光满天飞,说话的声音也是满天飞。极品银杏木雕花金棺就摆在我头顶几丈远的地方里。油炸的供品和从城里捎回来的苹果和大梨,也都摆在我的坟头上。三炷香烧在我的坟头上。空气里满是火药和烧着的草纸味,满是飘着的果香和热热闹闹的汗味儿。
也就开始在仪式里破土起骨了。
丁庄的人开始在鞭炮声中都朝着这边涌。赶庙会样朝着这边涌,看热闹,做帮手,说我有福了,有这么隆重的阴婚礼,比活着真的娶亲还要好。
丁庄里死了那么多的人,可照样还有一半人,一大片黑黑压压都在我的坟头上,有的坐,有的站,有的戴了草帽遮着火日头,有的剃个光头亮在日光下,头上冒着汗,水亮亮像是被水洗了的瓜。开始破土了,请来的土工用把上系了红绸的铁锨挖着土,把挖出的土翻到我的坟两边。有个中年司仪和办喜事样,在给来的男人们发着烟,给女人、孩娃们发着糖,发着城里的这糕那点心。
学校门前也异常热闹了。丁跃进领了几个人,专门把炮纸烧着的柴草踩灭掉,对爹说这天大旱呢,千万别起火,别烧着地下的小强侄儿了。丁小明也从家里走来了,脸上挂着笑,到我爹的面前问,哥,有啥事儿让我干?看没啥事儿干,他说我没病,身子好,就去帮着人家起土挖墓了。
那个和赵秀芹在学校一块烧过饭的芬,她已经很瘦了,活不了几天啦,她在问我爹,说我娘咋不回来呢,她想我娘了,忘不了她嫁到丁庄时,是我娘去她家接的她。是我娘搀着她进了丁庄里,进了婆家的门。
还有庄里新发现自己有了热病的赵椿子,他独自在家闷了几天后,这天从家里走出来,看见从墓里挖出的土撒到了供品盘子上,就把供品端到一边去,问我爹说这咋办?我爹把手一挥说,吃了吧。他就把两个白馒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把油炸的供品分给了满地跑的孩娃们。
学校门前和门口拐角的边上热闹了,唱戏样人头攒动着,几十、上百的人,都在帮着我家干活儿,都在看我配阴亲,都在看那上岁数的司仪如何一步一礼地做着他的事。看他破土前他如何放了一挂鞭,下坟动我的棺时他又放了一挂鞭,待把我棺上的沙土清干净,准备开棺时,他再放一挂鞭,然后把做好的红布吉祥衣和红布吉祥裤,从坟口递下去,让坟下的人给我穿上了。
穿上吉祥衣,我该出土了。最庄重的时候就到了。于是着,那活着站了一片的人,就都屏着呼吸不说话,等着我一身大红从地下走出来。这当儿,怕我爹我爷见了我会忍不住突然哭起来,哭出声来惊了我的魂,司仪就把我爹叫到边上去,让他去找着爷彼此躲起来。爹也就去找爷了。找爷商量给我办完阴亲要大请一次客,大宴一次宾的事。请不请客、宴不宴宾这事都是爹定的,爹已经决定不在丁庄请客宴宾了,用不着请一堆热病和热病的家人都在一块大吃大喝了。爹把大宴宾客的事放在了城里边,他要宴请那边的亲朋和好友。也已经在城里把最大的酒楼包了整三层,因为亲家是那城里最上边的人,最顶层的人,城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便没有一个不到场。没有一个不等着配完阴亲去赴爹的宴。可是司仪对爹说,让爹去给爷商量商量请不请丁庄人吃饭的事,爹就去学校里边找爷了。
爹到学校找不着爷,又到人群堆里找,还是找不到,这才想起从破土起骨到现在,没人看见我爷了。
也就派人四处地找。
就在从学校通往丁庄的路边上,看见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棵小榆树的薄荫里,望着枯干的平原和丁庄,脸上凝着浅黄和半白,像在那想着啥儿事。想着天宽地阔、山高水深、家破人亡的大事儿,又像啥儿也没想,只是人累了,躲在那儿喘口气,图个清静才坐在那儿的。才那么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抽着烟,看着平原和旱死的庄稼地,一脸惘然忧愁的样。然后爹就走来了,看见爷坐在那只有几枝影儿的树荫下,和坐在日光下面一模样,头上、脸上的汗,顺着他的脖子朝下流,白布衫的后背已经湿了一大片。
这时候,爹来了,小心地问——
爹,你在这儿干啥呀,大热的天。
爷慢慢扭回头——
小强该出土入殓了?
嗯一下,爹也蹲在爷身边——
你在这干啥?
爷盯着爹的脸,默了半晌说——
那菱子到底比小强大几岁?
爹笑着,你守在这儿是不是怕贾根柱去那阴亲场上闹?
爷不答,还是追问着——
到底大几岁?
爹在爷身边坐下来——
不大几岁咋样伺候小强呀。爹扭头看着爷,说我倒是等着贾根柱到那阴亲场上来,看他敢不敢动我一指头。
爷又盯着爹——
听说那菱子的左腿有些瘸?
爹把目光扭到别的地方去,淡淡敷衍着——
人家说不细看根本看不出。又对爷说道,今儿贾根柱要来闹坟了,我咳嗽一声他就别想活。
爷不接爹的话,只说我的事——
她爹是县长?
我爹脸上挂了笑。
听人说那闺女还有羊癫疯?
爹的眼睛睁大了,看着爷,用他的目光问爷是咋样知道这些的。
爷却不再说啥儿,瞟着我爹看一眼,知道那梦里的事情都是真的了,长长叹口气,又扭头看着通往丁庄的路,看着贾根柱家住的那方向。在这儿,正好可以看见贾根柱家的院落门。双扇柳木门,始终虚掩着,大半天没从那家里走出一个人,也没进去一个人,和那家里压根没人样。可正说没人从那门里进出时,爷却又看见从那门里出来一个人,用竹竿举着一条白布挂在门口一棵树干上,向丁庄和这世界报了丧,就又若无其事地退回到了院落里,把大门关上了。远远地望着贾根柱家门前的报丧布,旗样飘在半空里,爷的心里咯噔一下子,把目光从那门上收回来,重又看着爹,一脸的释然和遗憾,盯着我爹说——
你整天人五人六的,给孩娃就配这样一门亲?
爹不解地望着爷——
去哪找这合适的亲家呀。你知道人家爹将来要咋样?爹问着,又突然大声说,马上就要调到东京去当市长啦。
不再说啥儿,爷用鼻子哼一下,脸上挂了瞧不起爹的嘲弄和冷淡,冷了一眼爹,站起来,擦一把汗,又拍拍屁股上的土,扭头看着我坟前的人群里,看那块几铺席大的红布已经从我的坟上移到了我的金棺上,知道我的骨头已经起完了,已经把我大大小小的身骨用大红布衫包起来,腿骨用红裤包起来,脚骨放进一双红鞋里。已经把我从那坟里重新入殓装进了金棺里,把我从丧事转为喜事了,由大悲成了大喜了,爷就开始朝着学校那儿走过去。
爹便跟在爷的身后边——
爹,你老了,和我一块进城去住吧。
爷不语,只管慢慢地走。
进城享福吧,爹说道,以后丁庄没有了丁家人,你也一辈子不用再回丁庄了。
爷不光不说话,连头也没有扭着看我爹。
也就到了学校门口上,看见依照司仪的安排,已经有八个年轻人把我的棺材抬上了肩,又在一挂万响鞭的炸声中,就要把我抬走了。因为我死时只有十二岁,棺前没有子女们为我送行戴孝布,因为这是配阴亲,那几铺席大的红布就被挽成一朵花,挂在我金棺的前档上。就这样,我被人家抬在了肩膀上。
就要被人抬走了。
要离开我爷,离开学校,离开丁庄了。
我要被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要去做一个比我大六岁、腿瘸着、又有羊角疯的女娃的男人了。
也就被人抬走了。
鞭炮声劈哩啪啦,火光火花四处飞溅,炮纸灰烬落来卷去,说话声鼎沸滚烫。就在这少见的热闹里,爹在我的棺材后,看了看周围的丁庄人,让抬我的人停下来,他站到一堆沙土上,对着丁庄给我送行的人,大声地唤着说——
丁庄的乡亲们,大叔大娘们,兄弟姊妹们,你们在这儿不要再送啦,从今往后大伙谁有为难的事,都到城里找我就行了。
我爹撕着他的嗓子唤——
我是丁庄的人,我啥事都不能瞒了乡亲们。我就实话给大家说了吧——我马上要和县长一起在沩县、东京和省城这三角地的最中间,在黄河边上买下五千亩的地。这五千亩地里有山有水有平原,我要在这五千亩地里开设陵园啦。陵园大家知道不知道?就是专门埋人的风水宝地啊。那五千亩陵园地里有二百亩是脚蹬着黄河水,背靠着邙山岭的最好最好坟地啊。
——以前咱平原上的村庄里,咱们丁庄的家家户户都只听说过生在苏杭,葬在河邙的话,可谁家能生在苏州、杭州呢?谁死了能葬在黄河岸边的邙山呢?可现在,我丁辉是了上边的人,我不能让大家生在苏杭,可我能让大家葬在河邙啦。
——就现在,我丁辉给咱丁庄的乡亲们保证一句话,凡是咱们丁庄有谁死了想葬在那邙山陵园的,我保证大家能葬到那最好的风水宝地里,能和我家小强做邻居。保证咱们丁庄的人,要迁坟地往那陵园里葬,买地是出最低的价,就和没有花钱买了一块风水宝地样。
唤着说完这些话,爹看了看快移到头顶的火日头,扫了一眼听他唤着的乡亲们,从那土堆上走下来,给抬我的人递个眼神儿,又让人抬着我朝前走去了。
丁庄的人,也都一团团地跟在棺材后边慢慢走,说着啥,问着啥,爹在答着啥。而在这个时候里,爷没有跟着棺材走,他站在刚才放棺材的空地上,和我爹最后说了几句话。
爷说放心从丁庄过去吧,根柱下世了,他再也不会把你咋样了。
爹笑笑对爷说,爹,其实只要你不想让我死,这平原上的村庄里,没有人能把我丁辉咋样儿。
说完话,爹就跟在人群后边朝着丁庄的方向走。爷就站在那空坟和原来摆放我金棺的空地上,脸上忽然有了胀着的僵硬和青色,像爹的话轰隆一声提醒了他已经忘了的啥儿事,现在重又想起了,心里咣当咣当跳几下,脸上的汗轰隆轰隆冒出来,跟着手上也出了一窝儿汗。于是间,他把目光从爹的身上移开来,搁到往前走去的棺材上,搁在跟在棺后的人群上,看那被抬着的棺,又被一块几铺席大的红绸遮盖着,像被抬起的一顶花轿样。像抬着烧在半空的一片火一样。日光明丽灿烂,平原上淡淡一层透明发光的雾。前后左右的柳庄、黄水、李二庄,在日光下宁静无比,连沙丘间啃着干草的牛羊,也都静默无声。只有早已稀少的树木上的知了的叫,这时候热辣辣地响个不停,和劈哩啪啦响个不停的鞭炮一块响在爷的耳朵里。直到这时候,爷又扭头看看我那被挖开没填的墓,他似乎才哐的一下明白过来我被人抬走了。被爹抬走了。丁庄里,学校里,是真的除了他,已经没有了别的亲人、庄人啦。直到这时候,我也才看清爷的头上没有一根黑发了,银白乱乱的头发举在半空里,像被人举起来要甩死在地上的一只雪白的羊羔儿,而他那满脸都是皱纹的老脸上,枯干干和这旱地里成千上万条枯裂的地缝样,还有他那双望着棺材和人群的眼,没有泪,也没有伤悲和怨怒,只有说不清的绝望的光,如同永远也流不到外边的枯井里的水。
也就这时候,我被越抬越远了,爷在我的眼里变得模糊了,我终于就在那棺材里边大声地唤——
爷——爷——
撕心裂肺地唤——
爷——我不想离开你,不想离开这儿啊——你快救救我!
破天碎地地唤——
你快救救我——你快救救我!
救我呀爷——救我呀爷——
爷就猛地想起来了啥儿事,脸成青色了,双手发着抖,忽然操起地上扔的一根胳膊粗的栗木棍,快步地朝人群追过来。朝抬棺的队伍追过去。三步五步追到人群中的后边时,爷就举起那五尺长的栗木大棒朝着爹的后脑勺上砸过去。砸下去。爹未及扭头看一下,未及叫出一声来,就像竖着的一袋上好的精粉白面样,晃一晃,便软软地倒在地上了。
流在地上的血,如开在春天里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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