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2:01~22:22

一桶尸油六百斤的重。我不知道要烧多少死尸才能有这一桶油。在死人的淡季里。一个月还流不满一桶油。在死人的旺季里,十天半月也就一桶了。油是淡黄色。凝了成了重黄色。好像那黄里还有一层浅黑在里边。因是人的油,我就不说这些了。说这些我身上的肉会一阵一阵跳着疼。心里紧得慌。心里急得慌。像我的手指被夹在了门缝里边样。火葬场建在山梁路边上。一边是水库,一边是公路。夜还浅得很,离开黄昏正在人定里。山梁下的村庄有各种各样的声音都碎脚乱步走过来。天闷热。山梁上的风和清水一模样。水库里,那清白色的光,从水面腾起扑过来,水气润润洒在梁道上。路两边的田野都是收割过的小麦地。麦茬的甜味在水气中如到处飞着的奶味儿。像女人刚生过娃儿把她多余的奶汁挤在山上了。洒在田野了。挤洒在了田野大地了。

我从梁道拉着一大桶尸油朝着水库这边的寒洞走。那味儿,一丝一缕挂在我的鼻尖上。这一大桶的油,因是油它就从桶里渗到铁皮外,像盐罐外面总是潮着一层盐和水。白铁皮的油桶就成油红了。又成油黑了。油红油黑又都散着冰腥味。冰味大,腥味小。若你不知那是人的油,也许它就没有冰寒味。那冰寒的味儿多半是从人的心里生将出来的。若不从心生了来,那桶里也就是一桶平常油。机油或者植物油。散发开来的油味儿,虽然不是芝麻花生那油味,也是腻腥腻湿的平常物。可它是人油。一想它是人油就有了冰寒气息了。有了骨肉脂肪的腥气了。好在我不怕那人油味。因为有些傻。因为傻人都胆大。我从来不怕人死和人尸。我们家就在冥店世界里。我自小就在那到处都是花圈纸扎的冥物堆里生长着。不到三岁爹娘就时常带我到火葬场里和舅说事儿。五岁就进过炼尸炉的房。五岁半就坐在这辆尸油车的前把旁,跟着爹一月一趟一月两趟去寒洞藏送人的油。

一月几趟去送人的油。

现在轮到我独自拉着尸油去那寒洞了。十四岁的年龄像长大在死世门口上一棵树。我要立在那门口挡风抵雨了。要独自在大梦游的黑夜把一桶尸油从炼炉装上车,行过一里路的山梁子。路过阎连科租房写作那院子。再过半里缓坡路。再走多半里的下坡路。把这有七十至八十具人尸才能炼满的一桶的尸油藏在那冬暖夏寒的废旧泄洪洞。就走着。也就独自走在梁上又走在缓坡斜道上。为了不想那人油人尸的事,我对我说我要想些男人的事。想点女人的事。想点啥儿呢。就想想每天在尸炉打扫并给死尸化妆的那个小娟吧。她叫余小娟。人都叫她娟——娟——和余娟子。这娟子要再长得好上一点就好了。再长好点我就愿意拉拉她的手。愿意和她结婚过日子。可她长得丑。两颗门牙总是裸在唇外边。我看到那两扇门牙就不想和她说话了。听到那两扇门的说话声,就想过去对她说,你去镇上医院把你的门牙拔掉吧。拔掉再换两颗周正的。要是换牙钱不够了我可以替你出上一颗门牙钱。

可我终是没有对她说出来。

总是想说却没说出来。

刚才没人我应该把那话儿说将出来的。

应该和她一块去挖迷你香。应该爬在她耳朵上大唤一声把她从梦游里边叫出来。应该端一盆水让她洗把脸。把湿毛巾抚在她脸上。她要再长得好那么一点就行了。再好一点点,我一定会把她从梦游里叫出来。一定会陪着她的梦游去挖迷你香。然后也让她陪我来这送尸油。走这一里山梁路。半里缓坡路。近一里的下坡路。可现在,我一个人就把这路给走完了。车轮的叽吱声,如星月在天空各行其道样。走着走着间,车轮又脱轨下来碰在一块儿,滚着磨搓着,就磨搓出了叽咕叽咕声。这声音把夜路一寸一寸蚕食了。把我送到了水库外侧山腰间的寒洞前。两棵树。一片草。两扇可以开进去汽车的锈铁钢筋门。钢筋门里是我爹自己钉的木板门。把这两层门打开。手朝门里的右边摸。一下摸到了垂在那儿的开关绳。

灯就亮了呢。

灯光委屈绵绵铺在洞前门口的这地方。为了节约电,爹不让灯能照亮五百米长的深寒洞。可那灯又往死里用力照着那洞黑里的一桶桶的油。就有了灯光力气将尽的喘息声。有了洞壁上水珠下落的泥黄滴答声。有了从洞的深处走来黑寒黑寒的冷风声。还有那一片连着一片从尸油桶中散发出来的水冷潮湿的油腐油腻的腥味儿。时浓时淡的油腻油味。总是烈剌剌的潮味儿。总是被油味和夏凉染杂了的风。还有四十瓦的灯光先浓后淡累到想要灭寂死去的样。在隆隆轰轰的声响里,我开门进去站在那灯光下,朝洞里打量一下子。一下子,浑身都有了寒噤和哆嗦。洞有公路那么宽,房子那么高。从大坝的这边穿透到了大坝那边去。洞壁全是水泥和石头砌成的。石头缝间的水泥二指宽。沿着所有的石缝浅浅深深绘在洞壁洞顶上。洞顶是不规则的拱圆形。潮湿的地方常年有水浸淫着,如永远干不死也旺不活的泉。几十年前修建水库时,筹计蓄水大满后,流水不及了,就从这靠水坝上方的寒洞泄出去。可这水库修成了,上游的水源变小了。雨水天气变少了。水库年年蓄水也不蓄到这寒洞的下唇边。寒洞就废了。就成我家存放尸油的洞库了。一顿饭和几条烟,管洞库的人就把库房钥匙给了我爹了。就像这洞是专门为我爹天保修建的。为有一天库边有个火葬场,为专门存放尸油备着的。

顺理成章的。

自然天成的。

如上天决定人必死就决定人要土葬、海葬、河葬和山顶自然葬。所有这些就地习俗葬够年月后,年月就让人弃了习俗而改为火葬了。改为火葬我舅就监守自盗偷金一样让人油流出来。流出来就该有人卖油有人买这油。也就有人把人油藏在这地方。一桶一桶的,一年一年的。初开始,爹娘想把这油入土为安埋到哪。半夜去梁上找池找坑找沟壑,也才知了伏牛的人口真的密成林草了。没有一块常年埋油神鬼不知的荒处了。也就只好这么一桶一桶存放着。藏储着。等有一天让这人油发挥大用场。也许为着有一天卖出一个天文大价钱。像先把玉钻当成石头藏起来,等着有一天把沙土石头都卖出玛瑙玉石的金价来。这样儿。我想就是这样儿。不这样我爹他咋会年年月月都把人油存下来。把这五百米深的寒洞都给存满了。电灯线从洞的那头扯到这头儿。站在洞的这头望,洞像天地黑夜一样深。一桶挨一桶的人尸油,挤在那儿像乡村要开万人大会般。像一条万里长的路一般。路上全都队伍满了黑衣黑裤的人。一桶一桶的。一片一片的。若把那人油全都倒出来,油能流成一条河。油能集成一个湖。说不定还会和海一模样。

可我没有见过海。

阎连科的小说里很少写到海。可他经常写到田野和荒野。写到土塬和山梁。荒寒寂死的。漫无边际的。无头无尾的。三天三夜也走不出他的荒野尽头儿。他的小说每本都很长很多字。集起来乍看是片荒原的样。其实是简简单单杂杂乱乱的一片野坟岗。这坟岗里埋着人也长着松树柏树和野槐。树下是一片枯草野花和在枯草野花间活着的蚂蚱和蛐蛐。蛐蛐和蝈蝈。蝈蝈蛐蛐每天都在那里唱着歌。这个人。这阎伯。不知他为啥所有的小说都是乱坟岗的样。把他的小说往那好处说,说破天不过是一个村——我们村的人和土地和房屋那没完没了的长恨歌。若往实在明里讲,也就是一棵树一棵草和一个人的一段唢吶葬曲儿。是一个人在吹着唢吶开的卖的冥店新世界。所以说,我家开的冥店正等于他全部写作的开始经过和尾末。我们家的事,爹啊娘啊还有我,所有做的说的都该进到那书里。都比他书里的人啊事啊好得多。可惜我爹不识字。可惜我娘不识字。可惜我念念不会写也不会讲。到头来觉得他写得不好也还拿他没法儿。还只能去读他的书。像你不爱红薯可你只能去吃红薯样。因为家里只有红薯嘛。你爱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可你只能粗粮杂粮着。因为你只有那粗粮和杂粮。想活在洛阳郑州广州北京和上海,可你只能从皋田到这寒洞里。再从寒洞到那皋田镇。皋田也就皋田吧。寒洞也就寒洞吧。这寒洞里堆的尸油桶,也和他的小说一样是漫无边际的。荒寒寂死的。无头无尾三天三夜百天百夜都从那洞里运不完。我把这一桶油码到一片油桶的边儿上。车尾对着那片尸油桶,从油桶翘高的半空朝上一用力,那桶尸油滑着就从车上下去了。哐的一声竖在了那一连一片的油桶边。像一个人跳一下站进了他的队伍样。像阎伯的书里又多了一个故事样,那队伍里就又多出一员了。由少集多了。日渐大了壮了有着气势了。

油桶碰油桶的声音闷滑而沉重。寒洞吞着那声音。如饿狼捕食般,响起它又戛然止住了。山洞又恢复它的安静了。油桶们,又成了一截截死的柱子了。我要从那洞里离开时,有一只青蛙跳到我的脚边上。有蝙蝠在洞的灯光里边飞。有挂水的蜘蛛在洞壁和油桶的缝间爬着忙碌着。牠们好像希望我别走。希望我走别关灯。别把牠们留在黑里潮里油腻里。可是我不能不关灯。不能不离开。外面世界都已开始梦游了。我不关灯离开万一我爹我娘也梦游了那可咋办喔。

关了灯。闭了门。漆黑哐咚的声响就砸在那洞里。砸在水坝世界上。月光柔柔如水一模样。夜色死寂如洞一模样。从寒洞走出来,我站在那儿朝阎连科的租房那边看了看,就借着他窗光沿着坡路回往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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