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1:50~22:00
——老天啊——神们啊——我们家的事情就这样。就这样,我爹我娘在皋田开了冥店新世界。卖花圈。卖纸扎。卖寿衣。卖所有死人用的物,挣下钱去那坝上买尸油。就像砍树又栽树。栽树又砍树。一天一天的。一年一年的。我就长大了。长成现在这样了。三四岁敢把花圈的纸花别在胸前边。五六岁能举着花圈走在大街上。七八岁穿着寿衣如穿着雨衣风衣般。十一二岁,就开始跟着我爹去把炼尸炉的人油拉将出来了。
到了十四岁的这一天,这年六月六的这日夜,我独自从镇里店里出来去坝上火葬场里运尸油,就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收麦割麦运麦样。火葬场依然不挪窝儿在镇南。我走在空寂闷热的路边上。想起我爹每次去火葬场告密也都走在路边上。每一夜去把尸油从场里运走也多都走在路边上。好像我爹一辈子因为啥儿走路总是走在路边上。一辈子好像没有走过路中央。想到爹他一辈子没有走过路中央,我朝路的中央走了走。——第一次去告密,人和梦游样。爹是这样和我说过的。——第一次去把装有我奶尸油的油桶从火葬里运出来,人和梦游一模样。好像这话爹也和我说过样。这又让我想起梦游了。抬头朝天空望了望。朝路边谁家的打麦场上望了望。我还到邻村村头的打麦场边站了一会儿。看那麦场上,有没有如张木头那样梦游打麦的人。不像有。是没有。梦游人的脸色好像都是木然如城墙上的砖。眼睛似睁还眯着。眯着又似睁开来。眼白翻着露出来。目光不是朝着外边而是朝着他的心里看。他能看见他在梦中想想念念的所有事。看不见他梦外的皋田和世界。看不见梦外的一棵树和一棵草。除了那草那树正好出现在了他的梦里边。
麦场是个椭圆形。有两户人家在椭圆的圆头上。一户在那圆中间。他们在灯光下面打着麦。相互唤着说着话。声音从麦场空上飘过去。像鸟从天空飞了过去样——唉,知道吗,听说邻村有户人家梦游时,当爹的在麦场上把他儿媳强奸了。话后是一阵爽朗淫亵的笑。笑像一只恶鸟从麦场这头放飞到了那头去。接着麦场那头也跟着飞来猥猥亵亵的说话声——强奸儿媳妇,他咋不去强奸他的女儿呀。还说了一些啥,我听得不太清楚了。离那麦场十几步的远。麦场中间的麦捆麦垛儿,像山脉一样挡住我的视线和他们话的来来往往了。远处的田野像是一片发着光的湖。小麦都已割倒运走了。土地上的热熟味,如刚揭锅的蒸笼般。热蒸气。热香味。热的水味和汗味,都从那边吱吱响着飘过来。
得抓紧去把火葬场的尸油搬运走。舅都亲自开车来说了。不连夜运走舅在来日会把发怒的唾沫吐在爹的脸上去——给你们好你们不知好。你们知道现在我把那油卖到洛阳一桶能卖多少钱。八百块。有时还卖一千块。卖给你们一桶三百还不及时拉。事情就这样。不知道为啥会这样。十几年前一桶油三百和天价一模样。可十几年后一桶油三百就和舅是白白送给我家样。说把那油运到洛阳去,运到郑州去,一桶油能卖一千了。有时一千二甚或者一千三。啥都涨价呢。放个屁卖了也会涨价呢。可舅对我家没有把那油价涨上去。三百买。一千卖。这么着,舅说卖一桶我家能挣七百元。甚或八百一千元。可爹娘没有卖那油。爹把那油运到水库的一个寒洞囤起来,就像把钱存在银行样。一年一年的。一月一月的。像把钱永远永远存在银行样。每从火葬场运走一桶油,就如从场里领走一笔钱。每往那寒洞里边储存一桶油,就像往银行的存折上边又放了一笔钱。
舅说你们家现在是镇上最富最富的人家了。把寒洞里的尸油一卖就有百万二百万。甚至几百万。且那油又有了工业上的新用途,价格涨得如黄金价格样。可我爹我娘不让卖,就像把钱存入银行就再也不让花了样。
放那嘛。——我爹说,又不缺钱花。
放那嘛。——我娘说,又不缺钱花。
现在我又要从火葬场里去取钱存钱了。离开那个邻村打麦场,走在通往火葬场的公路上。有汽车从我迎面开过来,就有汽车从我背面开过去。就如只要我从镇上走出来,准在一碗饭的工夫就能走到坝上火葬场里样。也就到了坝上了。也就看见坝西的火葬场子了。一围砖院墙。两排长平房。一座竖炼炉的二层楼。还有几棵竖在夜空的箭杆场。这也就是我要去的火葬场。这一夜事情的起点和末点。这一夜故事的开场和收尾。
我是从火葬场大铁门上开的小门进去的。火葬场里的静,年年月月都和坟场一模样。本来也是一个大坟场。是千人万人的大坟场。有千人万人——世界的人,都被拉尸的汽车送进去,最后熔进一个盒里走出来。左边一排房是场里新翻盖的办公区。经理室——那是我舅又大了两间的办公室。可惜我舅成了总经理,芝麻小事他都不管了。办公室比往常少来了。办公桌上落的灰,经常能写露出桌底的字。我舅隔几天来看帐收钱了,都会在那桌上试着写上几个字——活。死。尸。钱。等等等等的。有时也写出一个花字来。写出花香天热或者天太热的字。因为他是邵总经理了,他在那桌上写完字,就有人进来帮他擦桌子。
擦得窗明几净一点尘灰都没有。
办公区的房子里还有会计室、收费室和接待室。另外对面的一排房,是尸炉工们的宿舍和杂物间。还有两间房是伙房和仓库。仓库里放了面粉大米和骨灰盒。初建火葬场时活人没事决然不进这院子。后来就进了。初建火葬场时所有人都恨这场子。后来不恨了。初建火葬场时人们想从我舅的身后朝他脑壳拍一砖。后来谁见我舅都叫他场长经理老板了。想把骨灰烧得好些白一些。骨渣碎一些。往骨灰盒里装时不用锤子砸。那就得叫他邵总邵总了。有时还得请他喝酒吃顿饭。给他塞上两条烟。有时死人排着队,优先烧谁得有我舅批条子。那想先烧的,就得私下给我舅递上一些钱。就像从车站买票回家样,想买到车票你得有着同学熟人或亲戚。有了熟人亲戚才能塞上递上钱。
我走进火葬场的院子时,员工房那儿有人正在门口脱光衣服洗身子。——你是谁——我是我。李念念,来拉炼油的。——哦,李念念,是你呀。我以为是女的。是个女的就好了。他朝我大声笑了笑。山梁上有股很凉很凉的爽风儿。像水湿的凉绸抚在人脸上。天空阔得很。人在梁上的天底下,就如终于从风中抓住地的蚂蚁般。我望着十几步外的那个光身子,他在月光里,像从水里跃起站直的一条鱼。站在那儿看着那条鱼,鱼却对我唤着问——
——傻念念,你知道不知道。
——啥儿呀。
——说出来能吓你一大跳。
——啥儿嘛。
——说出来可真要吓你一大跳。
——说吧你。
——我听说镇上有人梦游了。
——大声点。
——镇上有人梦游了。
——就这呀。
——听说不是一个人。是几个。说不定还是十几个。人家说张木头梦游跑到麦场去打麦。又梦游着提着铁棍从麦场回到家,把和他媳妇鬼混的砖窑王给打死了。一铁棍打在砖窑王的脑壳上。不知是谁去告诉张木头他媳妇和砖窑王鬼混回来了。他就扛着铁棍回家把砖窑王给打死了。
——就这呀。
——就这呀。他是在梦游里把人打死的。不是梦游他没这个胆。——念念啊,你爱读书呢,你说人在梦游中犯法用负法律责任吗。不负就好了。那就过瘾了。
我不说话站在火葬场的院里看他一句一句说。
——多大个事。屁法律。要啥都法律那世界就乱了套儿了。世界就不叫世界了。这几天火葬场里忙成一锅粥。每天比往日都多送来十到二十个的死人呢。三十岁。五十岁。多是壮年呢。六十七十八十的老人倒少了。死的这些壮年都是梦游死了的。老人瞌睡少,自然梦游少。壮年劳累瞌睡多,自然梦游多。一梦游白天想啥夜里就做啥儿了。醒着敢想不敢做的事,在梦里就都敢做敢为了。有仇的就去报了仇。想杀的就去杀了人。伏牛山的胡家沟,有个老公公在麦地和他儿媳一块割着麦,累了他说歇一会。这一歇,他就倒下睡着了。这一睡他就梦游了。一梦游,他就在梦里去把他儿媳强奸了。一强奸,他的儿媳就跳崖自杀了。媳妇一死他儿子又去把他爹给打死了。见爹和媳妇都死了,这儿子也在田头树上上吊了。一家三口都死了。都是梦游惹的祸。你说法律能拿梦游咋样啊。法律又不是一桶水,谁梦游就在谁的头上浇桶水。
说着那人去倒了那桶水。提个空桶朝他住的屋里走。走着他有回过身来突然问——你说我会不会梦游啊。今天累了一整天,烧了二十多个人。我怕我睡着了也走进梦游里。我要梦游去找个女人耍耍倒好了。我就怕我一梦游自己会去把自己火化掉。天天干这火化的事。想这火化的事。别一梦游果真自己去把自己火化了。知道吧,我火化别人时,总是想着与其让别人草草火化我,还不如自己把自己好好火化了。
最后他就说着走进屋子里。
关门的声响像利刀砍在人的头上留下来的一声尖叫样。
竖在那声尖叫的尾声里,我如一个人独自站在一个世界里。并不怕。对这火葬场的熟悉如熟悉我家一模样。我家又是那个镇上唯一的一家冥店新世界。我曾经很多次独自夜里到这火葬场里办事情。很多次独自在新世界的花圈堆里写着字儿睡过去。读着阎连科的小说睡过去。头枕在一包金箔上,梦见金银财宝和山一模样。枕着花圈睡,梦见村里和镇子都成花园了。都成公园了。百花开着鸟飞着。柳枝轻轻拂在水面上。鱼从水里跳出来,和两岸的蜻蜓蝴蝶游游戏戏说着话。看见一只老鹰飞来了,牠们就飞了散了跳进水里了。
诗得很。
趣得很。
鸟语花香着。
花香鸟语着。
万紫千红千紫万红着,连阎连科的小说里边都从未有过那景象。
天空有云压着走。脚步声和棉花一模样。看看那天空。看看那场院。又看看前边两层楼高的炼炉房和殡仪堂。有几层石台阶。登上去就是遗体告别厅。一厅和二厅。我在二厅前边站了一会儿。蛐蛐的叫声婉转而响亮。在告别厅的背后边,是除了熟人和尸炉工,谁都不可进去的。因为死者要从那间房里走进高温火炉里。尸炉工要在那屋里做很多不能让外人看见的事情和麻烦。要在每具死尸入炉前喝上一杯酒。抽上一支烟。有时心里有些奇怪念头了,还要到墙边的香炉里边点上一炷香。如果要烧他们认识的熟人亲戚了,会到香炉里烧上三炷香。磕上一个头或者三个头。有时候,烧着仇家了,烧着有钱的老板经理了,会在那死尸身上踹几脚。会把炼炉的房门全都从里闩死掉。两个员工在里边对喝两瓶啤酒或半瓶白烧酒。让外边的人等得心急火燎在外边敲门或唤门——完没完,差不多了就行了。——那咋行,人家生前做了那么多的好事情,得让人家体面上路呢。从容回家呢。不能和普通百姓一样呢。
其实他们啥儿也没做。就是在那死尸边上喝着酒。
喝着喝着却把一口痰液吐在死尸脸上了。
把一个啤酒瓶子碎在死尸头上了。
到下午。到黄昏。到没有死尸再来焚烧了。那两间炼尸房里飘了满地骨灰粉。满地酒瓶子。锅炉边的墙角立着装尸油的桶。墙上挂的是没有送进火炉的死者陪葬品。墙下码的也是留下来的陪葬品。到处都是不知是哪位死者的骨头渣子和从骨灰盒上掉下来的石片塑料片。如果不是死人的旺季就好了。人们火葬都在晨时或前晌。后晌他们会把这屋里清扫一遍儿。可到了死人旺季里,就没有时间清扫了。酒喝多了醉醉醺醺着。东倒西歪着。有时就倒在一堆尸品衣物里边了。
酒能给人胆,尸炉工都要喝酒呢。
酒能消异味。他们必须喝酒呢。
都醉了就得请人来帮着打扫那屋了。后来就有了专门清扫那屋子和殡仪堂的人。是个小姑娘。是我说的那个小娟子。比我小一岁或者大两岁。父母都死了。爷奶跟着也死了。来多了她对火葬场里也熟知胆壮了。她就成了火葬场里每天黄昏要到处打扫一遍的清洁工。现在她正在那炼炉屋里打扫着。尸尘被她扫出来。灯光被她扫出来。她从那炉房出来又进去,像一只蝴蝶飞来飞去样。有一股清香在她身后落下盘舞着,如一条水线在闷热的夏夜盘盘缠缠朝我流过来。
我蹚着盘缠和殡仪堂的灯光朝那炼房走过去。
她又出来拿些啥儿进去了。闪着的影儿如着一块黑的绸。我听见她说了一句啥儿话。不是和我说,可那儿又没别人听。只有一堆野的花草堆在门口上。她出来进去都是拿那花草还有别的啥。
我到门口时候她正往炼炉的铁门边上别着野花草。一个炉屋都被她别满挂满花草了。墙上的花草像竖起来的四面花草地。尸炉上能拴能挂的地方都有一束花。红的黄的和绿的。野茶花和野菊棵。紫串串和节节红。还有鸡冠花和小兰花。火葬场外边到处都是这种花。还有车轮棵和说不出名的小黄花。种在火葬场院内的月季和芍药。开在盛时的玫瑰花。屋子和花房一模样。半卧半竖的炼炉如又竖又卧的一截花柱子。
尸炉房它就成了花房了。
我出现在那儿时,她正往尸油的桶边缝里插着小黄花和小红花。像那花就是从那桶里野生出来的。开了出来的。我以为我看见这些看见她,她会很惊讶地呆在桶边上。可我出现在那儿时,她扭头看看我,不惊不呆和没有看见我一样。和看见一棵树一样。不言不语眨眨眼,就又忙着她的插花别花了。我很惊。也很呆。我知道她为何要把炼炉房打扮布置成天堂花房了。
——你在梦游吧。
她正往从尸炉通往油桶的塑料管上系着野花草,脸色静平如悄悄开在夜里的花一样。
再次扭头看看我。嘴上动了动。好像和谁说着话。喃喃或哼哼。没有谁能听清她在说啥儿。我看见她说话时脸上一动一动着,还后退一步端详她系的花草好看不好看。像看一幅画或她布置下的一道景。我过去把她肩膀拉一下——你去院里洗把脸。她很犟地把她的肩膀重又挣回去。——人死就该让他们到这样的屋子里。从告别厅里一告别,就到这个屋子了。入门是花出门也是花。进到炼炉房里还是花。要是这屋里能飞着蜻蜓蝴蝶就好了。就等于是真的天堂世界了。
说着她很遗憾地立在那。
——你能帮我捉些蝴蝶放飞在这屋里吗。扭回头来望着我,笑一笑。是你呀,我以为是我表哥呢。
——我表哥成了酒鬼了。烧具尸体要喝半瓶酒。他这一天得喝多少白酒啊。又把目光搁到原来插的花草上。我明天自己去捉几只蝴蝶蜻蜓放在这屋子里。让这屋子和花园一模样。人一死到这屋子和回家一模样。让每个人到这屋里都不想再离开,像不想让春天被夏天夺走样。夏天不想让秋天夺走样。喃喃的,如是念文章。吐字说话变得清晰了。说着再又回头看看我,目光却又盯在门口的一桶清水上。
然后她去把那水桶提过来。拎着水。在所有的花上草上洒了一遍水。我很清楚地看见她那瘦瘦黄黄的小脸了。眼是半睁的。表情真的和开在夜里雾里的花一样。黑布裙。花布衫。头发是很土很草的两根辫。脸也尖尖着。门牙微微张在唇外边。不宜笑。可她总是笑。爹死了。娘死了。她爷她奶跟着也死了。她日日都吃住火葬场。每天火葬炼尸结束时,把殡仪堂的一厅二厅扫一遍。把尸妆间收拾一遍儿。把炼尸房收拾打扫一遍儿。她压根就是活在一个死的尸的世界里。爹没了。娘没了。爷奶也没了。可她每天见人都是笑。扫地时候笑。清理尸炉时候笑。有时去忙着给死尸化妆也是脸上挂着笑。像永远开不败的一朵花。
我去炼炉下要把那一满桶的尸油拉走时,把她插在油桶上的鸡冠花和一把绿草弄在地上了。她把那花草捡起来,又插在尸油铁桶上。脸上仍像开着浅红浅黄的一蓬儿花——你再不拉走明天的尸油就没有地方再放了。你拉走我在这地方摆上一盆花。我发现火葬场外的崖边有种野花儿,开得和巴掌一样大。红颜色。红里还有淡的黄。那花散着一股香味儿。比桂花的香味还要烈。
——我要把那桂味花儿养在这炼尸房。
——我要让这炼尸房里到处都是桂花香。人一从那边世界走过来,就走进满是桂花香的世界了。觉得身上火化也不痛。炼尸烧骨也不痛。油从身上流了出来也不痛。那桂香的味儿就是人家说的迷你草。人一闻就昏了忘了一切了。和麻醉一模样,忘了痛和世界了。就毫无苦痛地从那个世界到了这个世界里。
——我明天就去把那迷你香的花儿挖来种在这尸炉房。
——我现在就去挖来种在盆子里。摆在这炉旁。你再放油桶了别碰着我的迷你香。
往外走。如一只飞走了的蝴蝶样。是和我说话,目光又不在我脸上。她目光专注在她的心事上。专注在她梦游着的世界上。就是我把专用的轮车推来要拤着装那一满桶的尸油时,让她帮我推一把,她也没有听见我的话。也就出去了。像飞走一模样。我看见她从门口扛着一张铁锨走在灯光下。火葬场后院墙的那扇门是开着的。也许那门永远是开的。这地方,是连贼都不愿来的地方呢。她从那后门走出去,人就飘在空旷空旷的山梁上。人就走在山脉上。人就影在山梁大地上。
像一朵花开在夜的梦的山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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