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走彩虹
上岸要和孟生、船生分手时,皇上最后盯眼看了码头上来接船生的女子后,和孟龙潭及船生说的最后两句话,竟然是“我在哪儿见过她!”说得船生笑着拉上莲香就走了。船是由孟生系在码头的。系好船,手扶皇上下船上了岸,看见还有两个女子在朝他们笑着摆着手,其中一个浑圆偏高的,首先迎过来,将一个新绣的香袋系在孟生身子上,说快去去你身上的岛腥鱼腥味。孟生便拉过那个女子对皇上介绍道,这是我这边的家妻叫梅萍,你称她梅女就行了。然后又指着梅女身边略矮一些的女子道,这是四凤来接皇上,皇上你跟着她就踏上第二门的锦绣路程了。
叫四凤的就过来挽着皇上说:“天,你也增寿太多了,显得这么年轻啊。”便在码头的人群热闹里,和孟生及他这边的家妻梅女分了手,并约了下次见面的日子和地点,领着皇上朝码头街的街头走过去。
彼此分手时,皇上总觉得在哪见过莲香、梅女和四凤,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那二位,可一下想起见到四凤是在蒲生给他写的《四凤》故事里,于是心里像鸟出窝样扑棱几下子,慌忙跟在四凤后边起脚了。所谓码头街,就是从码头开始沿着湖岸盖房立铺的一条街,各种买的和卖的,酒家、商铺和盐局,还有卖字画、印品的文铺子。皇上很想到那文铺看一看,四凤说没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二湖岛上那些书生的字画和诗文,便又回身拉着皇上朝前走。这次再一拉,皇上把目光硬生生落在四凤的脸上去,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在蒲生的故事里面见过她,而是她像着宫里的谁。大街上人来人往着,皇上立在街边一直盯着四凤看。“快走呀,”四凤说,“码头街这儿是第二门世界的陆界边,因为是水陆交接处,气候乱得很,有时太阳照着会有大暴雨,有时正暖会遇冬冷风。”她说我们得尽快离开码头街,到第二门正正经经的春日里。便拉着皇上的衣袖朝前走,皇上忽然想起她们像谁了。莲香像咸福宫里的戚贵人,梅女像储秀宫里的苗贵人。而这面前的,娇娇小小的四凤像来自南方扬州的宫女刘答应,都是那么圆润泛红的苹果脸,都是一双黑葡萄似的眼,挺直的鼻梁像三岁婴儿的娇俏手指头,说话走路又像黄鹂蹦着跳着叽喳着。皇上就那么跟在四凤身后走,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哎——你原来是扬州城的答应吧。”四凤头也没回大声说:“什么答应呀,我这辈子就没进过宫。”就从一个路口朝一个胡同拐去了。从胡同里走出来,踏上一条林地边的小道儿,又快步急脚地走了一程子,觉得码头街落在身后了,有片树林也落在身后了,前边出现了一个梁子和山梁下一块数百亩的油菜地。油菜花灿黄耀眼让人不敢睁眼看。有一群群的蜂虫和蝴蝶,从林地这边朝着油菜花的那边飞。到了油菜花地边,四凤的脚步慢下来,扭头朝着跟在身后的皇上道:
“过去油菜地,我们就从这乱季码头到了正经仲春了。”
“不能坐下歇一会?”皇上想着什么问。
“你不是刚从老人到了中年吗?”四凤说,“刚刚五十岁,还没走多远,怎么就不行了呢。”
等着皇上从后边赶上来,让他坐下憩歇着,四凤从自己的行李中取出一块香饼儿,让皇上吃了他们才又开始朝着油菜花地去。眼前的油菜花,一片片地铺在山梁下,先是有一股不冷不热的细风吹过来,接着是浓到刺鼻的花香味,再就看见成千上万的蜜蜂和蝴蝶,在那油菜花的棵上落着翻飞着。落下去压得油菜花棵不停地摇,飞起来像林子里茂密的枝叶挡着人的去路和目光。
皇上立在油菜地边上。
脚下的小路有一尺那么宽,隐在油菜花棵里,像一条绳子穿穿绕绕在花棵下。午时的阳光明亮如湖上的水光一模样。蝶飞蜂起的嗡嗡声,宛若几十架乐弦不息地在拉着演奏着。四凤从花地过去时,那蜂群蝶群给她让着路,而皇上走过来,蜂蝶便飞在半空拦着他,等他动手去赶去甩打,不甩不打那蜂蝶就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肩膀上,使他不得不在眼前舞着胳膊和手,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朝前走。然走了几步后,他看见有几只由他甩打开的蝴蝶断着翅膀落在地上扑棱着,于是立下脚,对着前边的四凤大声唤:
“我打死蝴蝶会减我生寿吗?”
四凤立下了,扭头看着皇上和他前边的蝶群蜜蜂群:
“是谁对你说了这些呢?”
皇帝不回她的话。
四凤再又追着问: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呢?”
皇上没有说在湖上孟生跟他说了啥,而是把嗓门提得更高更大些:
“我是皇上我怎么能不知道这些啊。”
四凤又折身走回来,到皇上面前犹豫一阵子,一把拉起皇上的手。因为他们手连在一起了,那些拦路的蜂蝶便在皇上面前让路飞开着,这样走了一会儿,皇上把四凤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去。她的手小小柔柔在皇帝的手里仿佛还没出窝的雀鸟样,肉嘟嘟的那感觉,皇上自过了六十周岁后,多年再没这种感觉了。每天夜里睡觉都是公公给他拿上编号红牌子,每一个宫女都是一个编号挂在寝板上,由他随手去翻那编牌号,翻着几号就是哪个贵人、答应或者福晋来侍寝。所谓侍寝来陪皇上睡,皇上也就是让她们帮着自己脱衣和穿衣,很少和哪个女子再有真的男女之乐事。这一生经过的女子太多了,五十五岁左右就有些厌烦了。到了六十岁,看到国色天香的女子都是那样儿。有时宫里会专门派船走运河,从苏杭运来懂琴棋书画的女子到宫里,哪怕她们性情如水、貌若天仙,皇上也很难从她们身上看出丽好来。忍着试床过一夜,又觉得今年的桃子和去年的桃子完全一个味,南方的红杏和北方的黄杏都是一样酸甜着,一样吃上一口是新鲜,若是续吃第二口,酸味就胜过甜味了。
六十岁或是六十一岁后,皇上见到女子心里再也没有过暗喜和蠕动,没有过夜里要把女子拥到床上那感觉。可现在,大白天的日光在四周琉璃一样透彻着,没有边际的油菜花,在他和周围铺开如金黄的白云落在地上样。四周除了他和四凤没有别的人。前边山梁草地上,除了有几棵树在望着他和她,再也没有别的目光眼睛了。四凤扯着皇上从油菜花地朝前走,躲着四凤的蝴蝶群,像水浪朝船的两边卷。皇上感觉到了水花打在胸膛上的那感觉。他突然立下来,把正走着的四凤朝自己怀里拉一下。“你就是延禧宫里的刘答应,家是扬州城的人。”说着皇上要去抱四凤,可四凤又从皇上怀里挣出来。
“皇上,你是想着你在宫里一辈子没在野荒尝过野味吧。”
皇上红脸盯着四凤看。
“我已经厌着男人了。”四凤青着嗓子道:“我一想到和男人那事就要吐,就想拿鞭子抽到男人身上去。”
皇上不说话,脸上的红热褪去了。
“我的前世是高翰林的妾,在高翰林老家广东番寓侍奉过翰林七百天。”说着四凤又朝远处退一步,接着告诉皇上道,她今天之所以到码头接皇上,是因为高翰林和王四品,为了府镇的瘟疫曾经取过皇上的血,缘此他们就要从府镇被带往第四门的世界了。第四门的世界就是地狱府,再有一步就到了炼狱了。说他们为了府镇的瘟疫遭了地狱劫,但却到底还没到地狱,所以她想到那边看一看,看看如何能帮翰林一把将他送到地狱里,或者帮他一把将他留在地狱这边的第三门。
皇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四凤的脸。
“你到底是要帮他到地狱,还是不让他去地狱里?”
“去看了也就知道了。”四凤说:“我自回到这边再没见过高翰林。今天去见了,如果他现在还是那边男人的样,我就推他一把到地狱;如果他现在成了这边的人样儿,我就拉他一把将他留在第三道。”
说到这儿四凤停顿一会儿,又上前一小步,离皇上近了些,像皇上看她一样直直地看了皇上一会儿,又回头瞅瞅四野灿黄的油菜地,脸上有了一层不知什么味儿的笑。收了笑,她尖了声音说,皇上是真想尝尝大白天的男女野味吗?想了我可以到油菜地里侍奉你,可你得在我的左手心里写下三个字——到地狱;再在我右手心里写下三个字——三道门;然后皇上你想怎样我就侍奉皇上你怎样儿。
皇上问:“为什么要让我写呢?”
四凤说:“因为你是皇上啊。”
皇上笑着问:“我写了,无论你推或拉高翰林,是不是就都不减你的生寿,只减着我的生寿了?”
四凤不语只是站在那。
彼此也就无话了,都站着朝边旁的哪儿望了望,收回目光来,皇上又自己起脚朝前走。四凤怔一会,追上去又拉着皇上的手,有些生分地将他从油菜花地这边的小路带到另外一条小路上,然后彼此默着走出油菜地,到山梁下满是旺草野棵的田头上,沿着这条小路朝着梁上爬。到了梁顶上,忽然看见面前的草和树叶上,都挂着许多水珠儿,像这儿刚刚下了一场雨。树是几棵柿子树,拳大的柿子红得和火样。梁上只几棵,而对面梁下是一片柿树林,且在那柿树林的林顶上,正有彩虹生起来,弧着朝着天空伸过去,从低到高拱到天顶后,又弧弯落到天空那一边。看见那柿林和彩虹,皇上又几步站到梁脊的高处“啊!”一下,说我在梦里梦到过这种彩虹啊,这边端起一片柿树林,那边落在一段城墙下。四凤也便过来朝着那一端的彩虹说,彩虹的那头就是田农庄,现在田农庄已经是一个郡都了,皇上你就沿着这彩虹走,只要彩虹总是在你头顶上,你很快就会到田农郡的郡都了。到了郡都就能到你离开欢乐国的出口了。说着四凤转身朝山梁伸过去的东边看,看见山梁的那头有一片乌云罩在山头上,她的脸色白一下,嘴角跟着跳了跳。
“怎么了?”皇上问。
“我该去给他们送行了,那边有雨就是翰林要和王四品出门上路了。”说着四凤转身朝着梁顶走,脚步在草间,快得如走在坦路上。“不能不去吗?”皇上跟着喊:“最好把他俩都留在第三道的桑原上——”
那草地便摇着一行深草传出一道声音来:“那要看他高翰林现在是那边的男人还是这边的人——”
然后声音消失了,草间急摇急摆的草波也都不在了。皇上便怔在那儿盯看了一阵子,回头见彩虹在他面前铺开来,眼前一片又厚又亮的光。
沿着彩虹朝着梁下走,一路上皇上都在想着原来高翰林还有二年四凤侍奉的好日子,就觉得四凤真的推他一把将他送到第四道的地狱里,那也算是一种福报吧。想着又怕走错路,不断抬头朝着天上看,时常看见有一团彩虹的颜色掉下来,是一片艳红或蓝绿,在彩虹桥上扯着牵连着,到牵扯不动了,那一片一股的颜色也就从空中落下了。落下时天空有着微微吹的风,到那落了堆颜砌色的地方上,便有一个摊满颜色的水塘或湖洼。倘如落下是一股几股成线的,落的地方必有河水或溪流。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家住。这儿起一户,那儿立两家,很少有十户八户住在一起的。且这儿的房子是北方人家的砖坯房,那儿的房子又是南方式的木阁楼。还有的房子很奇怪地扎在水边上,有木柱、石柱起在水里边,然后在那柱上盖房子,流水哗哗从那房下淌过去。是北方房的门前都是香椿、榆树或槐树,院里多栽苹果、石榴和葡萄。而房为南域木阁楼的人,又都在门前院里栽种桔树、椰子和芭蕉,房前屋后都是三角梅和爬藤绿。而那水从房下流过的,人是异族人,水边都有浮莲、蒲草和芦苇,且在那芦苇和蒲草的缝间里,落着虾兜、鱼网等着鱼和虾。他们是靠鱼虾河物过日子的人。皇上从那些房前屋后的路上走过去,常常会有狗吠的声音迎过来。随着狗吠声,这时就有主人从那家里出来了,是男的会问皇上渴不渴?饿不饿?赶路渴了饿了可以到家里喝水吃些啥。如果是女主人,尤其是年轻女子了,出来看见是个男人走过来,她会迅速退回去,然后从家里叫出一个年长、年迈的老婆婆,问客人渴不渴成者饿不饿,渴了、饿了可在问口坐下歇息一番再赶路,待她回家给客人端了水喝、拿些吃的再动身朝前走。
天色将要黯淡下来了。
天空的彩虹颜色有些模糊着。皇上想到应该在哪住下来,可又怕黄昏到来彩虹消失掉。现在人还在彩虹这边的起端不远处,还没有走到彩虹拱桥的正顶正下方,于是心里慌起来。路是一条宽而寂的大马路,显见路上的野草和沙土中,有过大车辗轧过的车辙痕,还有雨天留下的马蹄和牛蹄。身边的荒草野地里,有黄昏中突然炸响的细小崩裂声。也有鸟雀回窝在空中飞着的嘎嘎鸣叫和呢喃。抬头去看时,以为彩虹将尽了,然而这一看,才发现彩虹还依然架在头顶上,只不过白天的彩虹是七种染色浓得会从天上掉下来,且每种颜色都有琉璃光。而到了黄昏间,琉璃光的彩虹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玉玛瑙般柔润的彩虹在天上。原来的玫红成了玛瑙红。原来的湖蓝碧绿成了玉润白。原来的桔橙成了玛瑙朱和玛瑙赤的混合色。且在白天彩虹拱中的紫颜色,在月夜成了碧墨色。天象学家给皇上说过雨后之所以有彩虹,都是太阳照在雨后水上反射出的光。“太阳没有了,彩虹也就消失了。”天象学家这样说着结束了他在紫禁城的宣讲传道的天象学,从宫里领走了他的俸赏和荣耀,可他从来没说过月夜也会有彩虹。没有太阳月光也能生出彩虹来。这就是这边和那边的不同了。皇上想,原来这边的世界夜里比白天还要美,美到让人惊慌和不安,无法相信这边会比那边好。月光能生出彩虹来。草地上响着细微跳跃的砰啪声,像田地豆荚开裂出的声音样。把手伸在月光下,接到一手窝的明亮里,带着桂花白的香味和静谧。要再有一个人陪着走这夜路就好了,公公或侍卫——最好不是公公或侍卫,而是一个皇上心仪的女子陪在身边,像皇上二十二岁血气方刚、男力正旺时,有一夜拉着皇后在蒙古草原散步样。这儿当然不会有皇后、福晋、贵人在这儿。这儿是这边第二道世界的边壤处。可在这边壤上,应该有一个如同在码头上见的莲香或梅女那样的女子来陪皇上。应该不是四凤去府镇或推或拉高翰林和王四品,而是她来牵着朕的手,或让朕牵着她的手,走在这寂夜旷野的彩虹下,不一定都说体己温暖的私房话,四凤不像是那样温雅娴静的柔女子,然只要一道走着说着东拉西扯也可以。月光不是那边仲春时的洁青色,而是带着秋艳色的粉光儿。路在彩虹下,像一匹染坏了的绸布搭在夜地上,这儿落着一块风月黄,那儿掉着一条月柔白。地上的荒草有了夜柔后,踩上去如踩着寝宫新铺上去的毛斯地毯样。夜蟋蟀的叫声愈来愈响了。路两边草间还是枣棵枝上的蝈蝈叫,像一股水流断断续续着。竟也不知饿。竟也不觉渴。竟也觉得走起路来浑身都是气力和精物。想到自己是从六十八岁到了七十八岁的垂老又成五十岁的人,皇上走着忽然想要跑起来,如一个孩子走着走着突然跳着跑了起来样。皇上果然跑将起来了,脚步声细碎响亮朝着远处荡过去。如果黄昏前,答应四凤在她的左右手上写下那六个字会是什么结果呢?在油菜地和她有了男欢女乐我的生寿会被减去几年吗?减了我现在跑起来还会这样轻盈跳跃吗?皇上想,幸亏没有在她的手心写那六个字;幸亏没有和她有那场男欢女乐的事。想着皇上很安慰地笑一下。可在笑后他又想,我这一生经过了那么多的风月事,每场风月都是在宫里铺缎枕绸的龙床上,一辈子没有一次如民间说的最有趣的男女是偷情,是野合,是在不抓紧时间就来不及了或者不抓紧,就会被人发现的慌张里。
一男一女在野地赤裸裸的会是什么样?
一男一女在荒野的田地铺上草,然后把彼此的衣服铺在地上野合又会什么样?
皇上想,也许应该写下那六个字,应该和四凤在油菜花地有场野合的男女之欢呢,错过了那样的事情生寿就是多了几年又有什么乐趣呢?
想着就在月光彩虹的下面爬上了一个坡,上去坡地忽然看见坡下有一户人家亮起了灯。皇上朝着那灯光走过去。看见是一户有院墙的人家住在那,门口有条溪河水,夜虹落在那溪河里,使那溪河如从染房流出来的水。皇上听着溪水、踏着彩虹走过去,看见那宅院的女人正在河边月下浣洗着被单和衣物,而门前的地上堆摊着一地这季节收回来摊晒着的春草药,有连翘、茉莉、白头木和栀子花,还有去热败火的五味子和最常用的止血止疼草,都晒在苇席上和沙地上,夜来了也不收回去,等着来日的阳光再次走出来。皇上老远就闻到了这些草药味,和宫里膳药房的味道样。他过去站到那些草药边。在河边浣洗衣物的女子蹲着一起一伏着,后背腰间的皮肤从衣衬里边一下一下露出来,如柔白的宫画笺纸掀了一页又一页。
皇上一直在岸上朝她望。
她就那么一腰弯一腰直地洗。
最后皇上咳了一下子。
女子停了手,站起来,甩着手上的水珠扭回头,看着皇上怔在水边上。
“我是赶路路过这儿的。”皇上说,“我能在你家借宿一夜吗?”
女子想了一会儿:
“我男人不在家,你到前边一家借住吧。”
皇上也就立在水边高处距离那女子几尺远,想走又不走地犹豫着,朝身边的一地药材看了看,“你家是医户?”皇上说:“医户都是最善最帮人的人,我已经走得筋疲力尽了,你随便给我个地方让我住一夜。”
那女子便朝着皇上定睛看一会,最后撩起衣服擦了手上的水,端着盆里的衣物从河边走上来,站得离皇上更近些,看一眼皇上忽然把声音高到冷硬里:
“你还是到前边借住吧。”
皇上说:“不帮我你不怕你的生寿被减吗?”
女子说:“我让你住了我的生寿才会被减哪!”
然后她端着衣盆朝院落大门走过去,留下皇上如留下一个贼盗在那样。看她进了院门要顺手关门时,皇上突然快走几步到门口,立下很大声地说:“你长得怎么和景阳宫的贵人一模一样啊!”女子便立在门里望着他,“人家说你可能是那边的皇上,你果然是那边书生们常说的大清皇上啊!”然后就把门给关上了。
闩门的声音像刑具司动刑使用夹具声音样。
“你真的不怕朕朝着天上大喊要减你的生寿吗?”
院子里便有更大的声音从院墙那边翻过来。
“我叫阿松,我的丈夫是孔生,你若要减我的生寿,你把我们的生寿都减了,也好让我们一块儿朝第四、第五道的那边去。”
院子外面便静了。
院子里有朝着上房走过去的脚步声,然后是上房屋门的关门声和闩门声。之后皇上便立在那门前呆一会,朝着头顶望了望,看见自己正立在夜彩虹拱顶正下面,知道自己刚刚走了一半路,要再走一半才能到彩虹那头上,到田农郡的都城里。真的有点累了呢,也感到渴了饿了呢。继续沿着彩虹朝前走,很快又看见一栋楼屋出现在了前边彩虹下的光影里。楼是砖石结构楼,窗子都嵌在很厚很厚的墙砖里,从那儿涌挤出来的光,呈着黄亮落在彩虹的光影上,像方方正正的绸巾飘在一汪一片的水面上。皇上迎着灯光走过去,到了楼前看见不是石砖楼院子,却是一户泥墙篱笆院,有一个女子正提着一具罩灯出来关合篱笆门,像因为皇上到了才要关门样。皇上慌忙加急走几步,立到篱笆院墙这边上。
“喂——能让我借宿一夜吗?”
那女子在院里立下转身不说话。
皇上又喊道:
“喂——我赶夜路又饥又饿哪。”
那女子便把手里的罩灯隔着篱笆高高举起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又转身回走了。然而这一看,皇上惊在那儿了,他借着灯光看见了篱笆那边那张脸,白瓜子似的圆润着,下唇厚了上唇一点点,刚巧在脸上永远露出那么向上翘弯的红线来,像永远见人都是笑着样。“原来你是朕的侧福晋!”皇上差一点这样叫出声,可这一惊一犹豫,那张脸转扭过去了。身子飘叶一样走去了,脚步轻得和没有脚步样,只是到了楼屋下,上台阶时才有了一点脚音传过来。关门时才有了很短一声扭着音响的吱咔来。就这样又在那篱笆门前怔一会,又有些莫名无奈地离开去,继续顺着彩虹下的路道走,直到又看到有户人家亮着灯,又犹豫着朝那户人家走过去,人到了刚好赶上人家把门关死闭合上,想要唤门求宿时,未及张口就从那院里传出一声唤,“你到前面求宿吧,那儿有人等你哪。”然后声音没有了,落下一满世界的寂静后,皇上才又离开朝着前边去。也许这时已经时至正半夜,头顶的彩虹落在月光上,像荒野里有很长一段开着花的草带朝着远处铺开着。有潮气升上来,空气新鲜得直让皇帝打喷嚏。有一群狐狸从哪走出来,也沿着夜路朝着彩虹那端去。它们看见皇上时,都躲到彩虹路边的草地里,蹿走着把草地弄出一片吱喳声。“出来一块儿走,”皇帝对着那晃动着的草地唤,“大家好坏做个伴。”有八只狐狸从草地出来了,却只是在皇帝面前立下看了看,就在两只大狐狸的领带下,六只小的跟着父母不言不语地朝前快走着。
很快狐狸们的身影就在夜里不见了,如一团彩墨沉化在了彩虹影儿里。
月光亮得伸手能看见手纹儿。草长花开的声音如羽毛在空中的飘飞声。皇上听着自己的脚步从脚下升上来,撞着开花的声音和星光月光的落地声,朝向远处荡将过去了。又看到路边有户人家灯亮着,可皇上来了那灯光刚好熄灭了。这是一个有十几户人家散散落落的小村庄,过去那一户,又过了几户关门熄灯的人家后,前边的路口有一盏罩灯挂在一个树腰上,且那户大门开着,仿佛在等皇上到来般。皇上朝那灯光走过去,看见开着的大门里边是一幢两层木楼屋。一层的楼屋下,有柱子在水里立起来,用力把木楼举在半空间。可以看到楼屋下的水面上,闪着月色幽蓝的光。楼屋门也是敞开的,正对着路边这一方。皇上相信了上一户关门女子说的有人在前边等着他的那话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到这门前立一会,皇上却又如孩子和人斗气样,你等我我就偏不朝你的家里去。这么想着竟从那户门前过去了,且把脚步高抬快落着,有意弄出很响亮的声音来,似乎是告诉那等着皇上的,我从你家门前过去了。
那等的果然来追皇上了。
他听见了身后急细细的脚音风吹一模样。站下来,回过身,看到身后果然站着一个女子脸上挂着笑:“客人走夜路不害怕路上遇劫吗?”皇上第一眼落在她脸上,想要看看她长得像是宫里的谁,便借着星光、月色、彩虹落在地上的明亮里,看出她眼熟却又想不起她像谁,似乎和宫里的任何一个宫女长得都相像,却又和谁都不一样,说瘦却是丰满着,说丰满却又高高挑挑着。织裙子,绣锦衫,胸上隆得有东西要从衣里掉出来。脸是瓜形脸,白润得和这彩虹夜的月光一个样。有股香味从她身上野野莽莽冲出来,如旋风从熟香的瓜田梨下刮过带出来的味道样。皇上就那么一直盯着她,想着她到底像谁或者在哪见过她。
“我和宫里的谁都不像呢,”她也盯着皇上的脸,“我是一个野女子,除了像我自己谁都不像呢。”然后收了脸上的笑,对皇上说我家那灯、那门是专门为你留着的,人家不让你进你却唤门敲门要借宿,而为你亮灯留门的,你竟又绕道走过去。“要走你走吧,”她忽然提高嗓门道,“出了村有个路口你一走错路,怕你这辈子也走不到彩虹那一头。”
“我从最窄最小的路上走去呢?”
“那儿是这边的九岔口,所有的路口大小都一样,你只要走进一个错路口,回头怕你连走进九岔口的路口都忘了。”
皇上怔了一会问:“你是谁?”
那女子轻淡笑一下。
“我们见过面。”之后女子就告诉皇上说,“你跟着我,到我家灯光下,你就认出我是谁了呢。”见皇上依然站在那儿不动弹,她就先自回身朝家走去了,走着嘟囔着:“你还是大清皇上呐,还在那边一辈子打打和杀杀,有着一个盛世江山在,竟然到这边见了一个弱女子,都胆怯害怕得不敢跟着她。”也就一转身,拐进了门口院落里,还顺手把路边树腰上的罩灯摘下提走了。那门前迅速出现了一片黑,星光、月光、彩虹光,都刚好被楼屋挡在了楼那边。黑光黑影像一间屋子熄了灯。末了皇上还是起脚朝着黑影走过去。他被那女子说的击中了。他相信前边会有一个九岔路口在。相信九岔路口上的九条路,让他分不出哪条路宽哪条路窄来,他跟着她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过门前的一片黑影儿,进到那院落,看见偌大院里的院左、院右和房后,都是明晃晃地漂着月光和彩虹影的水,水上有着一片片的莲叶和莲花,红的白的开得如碗口那么大,只是在那彩水上,白的是白色,红的成了殷黑色。整个一栋楼屋都是建在水上面。房后的流水声,碎碎哗哗传过来。有一股湿气在院里弥漫酝酿着,让人一进来,身上的燥热轰地一下消退了。楼前是连着马路的院落地,地上载有密密一院枇杷树与合欢树。合欢花开着,枇杷将熟未熟都是半黄色,在夜里彷佛一团团的黄玉坠在枝头上。楼屋连着院落的是四级木台阶,台阶两边斜竖着不知什么木的滑栏杆,栏杆上爬有藤蔓物。上去台阶是宽阔的檐廊和对着院落、马路的阔门和方窗。檐廊顶系着几盆朱槿吊灯花,吊灯花半垂半开有浓烈一股异香从它的粉苞流出来。
女子回来把罩灯放在了客厅上方的条桌上。
条桌上还亮着几炷红蜡烛。
整个的正房客厅有两间屋子大,迎面墙上挂了彩描《飞天洛神图》,两边摆了椅凳和几桌,中间的一张镶有象牙花的方桌上,摆了各种洗好的水果、瓜子和茶具。显见她是早就等着皇上到来了。皇上从木槿吊灯花下走过来,抬脚提衫进了迎屋厅,看见屋子里的光亮将角角落落都照出透明和影儿。她立在条桌前,胳膊缠着胳膊靠在条桌上。“我来了。”皇上一进门,昂昂说了这句话。然后话刚落,他认出他在哪儿见过了她。“在梦城,”皇上突然大声道,“你不是一家三口在梦城卖烧饼的那、那……”那着皇上用手指着她,脸上有了一层多年不见的相遇和惊喜,说你家不是梦城的?原来你家在这呀。女子过来将一张椅子朝客厅中间摆了摆,示意皇上坐下来,而她自己却立在方桌前:
“我们有缘你知道不知道?”
问着她瞟着皇上看,说有缘欠了情债的,是迟早都要还了的。说着把果盘里的芒果朝皇上面前推了推,看皇上坐下来,自己坐在皇上对面这一边,道说我叫大妮儿,皇上你就叫我妮子或者妮头吧。说在那边人们都叫我妮头儿。说我妮头儿今天从梦城那边赶回来,收拾了一天屋子等着你,就是因为人无论活在那边或这边,缘债是躲不掉的一桩事。说我说的缘债不是我们在梦城见过面,而是我一家在大清那边时,原来在京都西直门外的郊野河边上,曾经开过一门营生叫二凤院,房子也和这房子样,院子也和这院子样,只是京都在大清正北方,院里不长枇杷、合欢和木槿,我们种了苹果、桃树和梨树。那时候京城里的朝臣、商人和书生,都会隔三错五去我们二凤院。后来皇上你也专门微服和公公、侍卫在一个黄道日子出了西直门,到郊外寻欢要找二凤院,可惜在一个路口上,该走大路时,你却走偏入了小路上,直到黄昏也没有找到二凤院。妮头说着笑了笑,接着道我以为我这一生一辈子、两生两辈子,和你本就没有儿女缘分呢,所以在梦城看见你,并没什么心动和你要还我、我要还你一夜情的事,然哪知你到这边,这么快就得了新的生寿变回到四十几岁五十岁,又开始不停不息地一路想着男女之事了,如此这互欠的情份就到了当还要还的时候了。
皇上想到那篇《妮鸦人家》的故事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妮头的身子和脸。
“你知道你见的女子为啥都像你宫里的贵人、福晋和答应吗?”妮头儿问着又把一个枇杷朝皇上的身边推了推,“因为她们修行到了年月要到大清那边时,是要选一个女子的样儿成为自已的,这时刚好你们宫里有姓耿的画师善终到了这边儿,就帮大家画了很多宫里的贵人、答应们的美人像。大家也就各选一个样儿到大清那边了,各自就有了不同的人世和命道。”
妮头问:
“你知道我长得像你们那边的谁?”
皇上不说话,只是盯着妮头的脸。
“我像你们那边宋时候的李师师,我妹鸦头像你们那边大明时候的陈圆圆。”说着又笑笑,脸上挂着夜彩虹的夜亮光,说我们选像前,不知道李师师和陈圆圆是谁是怎样的人生和命道,只是觉得她们长得好,没想到选了她们到那边,也就和她们一样做着那样营生了。“现在想起来,选了李师师和陈圆圆,还是比选了宫女们的命运好,至少为人一场享尽了人的欢乐和吃穿,而选了宫里女子模样的,几乎没有一个在人世享尽为人欢乐的。”说到这儿妮头还把盘里的香蕉、芒果皮给剥下来,将黄白的肉仁摆到皇上面前去,问皇上吃过这边的芒果和香蕉没?说你虽贵为大清皇,怕是没有见过芒果、香蕉吧。并说了杨贵妃竟然为吃一颗荔枝得从千里之外的南方战马连营地送到北方西京去,可在这边田农郡的地界上,一年四季都是春,只不过春天在一年四季的变化里,分着初春、仲春、秋春和暮春。在这四春同年的季节里,北方人想吃北方果,就种北方的梨树和苹果,南方人想吃南方的枇杷和芒果,就种枇杷和芒果。说我家的祖先是异族,一直都住在水边上,所以无论在哪都要选水住下来。说到水又去给皇上倒了一杯水,泡了绿茶尖,道着我该说的都说了,该还的缘债也该还着了,彼此既然有李师师和宋皇那样一段情债在欠着,那就在今夜了还这一段。说到这儿妮头出门朝天上看了看,回来说时间不早了,夜彩虹都有些黯淡了,我们上楼吧,明天日出三竿之后我送你到那个九岔路口上,应该在午时你就可以到你最要去的田农郡。
皇上吃了水果喝了绿碧香的尖头茶,这时从凳上站起来,望着面前的妮头眼里有种亮诱诱的光:“外面的彩虹真暗了?”妮头道:“你放心,季节要从仲春到秋春,这季节彩虹会暗但通宵不会消失呢。”
皇上问:“你确定明天会把我送到九岔路口吗?”
妮头“嗯”着点了一下头。
皇上身上多年不见的欲念又旺着朝腰间和头上拱了拱,扭头朝条桌头上的楼梯望了望,起脚要走时,想起什么又把抬起的脚给收回来。
“我们有了孽缘会减我一岁生寿吗?”
妮头端起条案上燃了一半的红烛台。
“你怕减了你的生寿啊?”
皇上也“嗯”着点了一下头。
“那不难。”妮头说,“今夜你都听我的,我要你怎么你就怎么着,要什么你就把什么都给我,因为这妄念起于我,就只灭我的生寿不减你的生寿了。”
说着妮头举着烛台往楼梯拐角去,脸上起出一层晕染来,如几滴染红落在水面上。可她上到楼梯半高处,看见皇上立在原地没有动,她便在楼梯中间住了脚,将上身和头从楼梯栏上翻过来。
“怎么了?”
“你要我什么呢?”
“上来你就知道了。”
“你先告诉我再上楼去。”
在楼梯腰上默了一会儿,妮头笑一下。
“今夜我要你像宫里的女子侍奉你样侍奉我,由你帮我宽衣解带脱衣服,把我抱到床上去,然后在床上,我让你怎样你怎样,再不是你让我怎样我怎样。”
皇上盯着妮头不动弹。
“今夜我要做男人。我要当皇上。我是男人、皇上,我到你的上边去。你是女子,你到我的下边去。我叫你干什么你不干什么了,我说句‘赐你一死’——你就赶快朝我跪下来,赶快像你的那些侍奉你的女子一样跪着侍奉我,然后天亮了,我给你一把银两你得像妓子一样脸上挂笑谢着我。”说着妮头脸上先自荡了笑,二十几岁像了十几岁,笑着又忽然正经着,把笑收起来,“在那边都是男人在床上让我怎样我怎样,最后给我一把银两说走就走了。今夜我要有让男人怎样男人就怎样的一晚上,要有女儿越规逾矩的一夜情。有了这一夜,会减去我修寿五年、八年或十年,可就是减去我十年、二十年,我也认了我也要做一夜男人和皇上。”
皇上愣着盯看妮头看,忽然又直来直去说:
“你真的是妓女?”
妮头脸上挂着很不屑的笑:
“若不是你会在那边到了城郊去找我?”
皇上把目光从楼梯腰上收回来,慢慢转身回去坐在凳子上,自语一样道:“现在我不想了呢。我是皇上我怎么能让你骑在我的身子上,任由你怎样欢乐我就怎样侍奉你欢乐?”自语着又朝楼梯腰上瞟一眼,看见妮头脸上依旧挂着轻蔑的笑,像一个儿子看见母亲一脸轻佻的怒气样,也就嘟嘟囔囔着:“这成何体统啊,成何体统啊!传出去不要说我大清皇上了,就是大清的子民也不会为了女子的欢乐让女子骑到男人身子上。”
妮头一直端着蜡烛在楼梯腰上瞟着皇上看,脸上既无怨气也无恼羞的恨,始终挂着很不屑的笑,如她在大清营妓时,总挂在床前的那层幔帐样。“你还想不想明天就到田农郡?”问着她朝楼梯下边走了两层儿,“想到九岔口不走错路吗?想了你就上来让我做皇上和男人,由你做女人、下人和奴仆,不想了你就在那儿坐到天亮顺着彩虹走,看你能找到彩虹的尾端在哪儿。”
说完妮头转身朝楼上走去了,脚步踏着楼梯板,在夜里像木头敲在月光上的响。随后楼梯上的烛光不在了,只在二楼的梯口露出一层梦红色的亮。整个阁楼开始安静下来了。门外夜彩虹的光,从院落池水的一角泛上来,自门口照进屋子里,像一个四方四正的彩绸被撕掉一角扔了进来样。皇上朝着门口那儿望过去,又收回目光朝着楼上看了看,听到了楼上拉帐铺床的响,彷佛有人要把碎了的绸幔梦片对接缝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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