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支书家也有责任田,有一块就在耙耧山坡下。那是一块低洼地,土质好极,越旱越有好收成,遇着涝天,就是别地庄稼淹了,那儿也收成八九。村人们说那地下有水沙。旱天水沙润土养苗,涝天吸水干地。
分地时是对地块儿抓阄,支书随手一抓就抓到了那块地。
吃罢午饭,爹刚扛着锨走上耙耧山,队长三叔就来了,说支书到洼地翻田了,没别的人去,最好让我去帮支书翻翻田。
“支书没说让我去。”
“这还要支书开口吗?”
“我不想去。”
“去!”三叔说,“支书就喜欢有文化、又勤快的小伙子。”
我说:“三叔,支书见你时没说啥?”
“说啦,说把大队改为村有的县已经开始啦;说他红玲也觉得该找婆家了,也同意在本大队选一个;说没想到他痴孩娃娶的哑巴媳妇竟还识几把儿字。”说到这,队长朝我笑笑,过来拍拍我的肩,“扛张锨去吧,今天你去给支书家干活,明天就会有人扛锨来你家翻地。”
我去了。
从耙耧山坡下的土道上朝着洼地走,正午的太阳把土道照成一条红亮亮的绸带,很光亮地缠在山脚下。从田地中蒸出的温香的泥土味,浓郁郁地随风在道上飘游。麻雀在那香味中啁啾不停,叫声牵着我的视线。很远我就看见那块洼地上,田头蹲着一个人,田中央还有一人,腰身一直一伸,在翻挖着田地。他翻过的地方,田地露出深红的新色,像有红漆浇在了地上。我认不出那翻地的是谁,他的背弓着,肩头是和鲜土一样的颜色,而始终对着我的头顶,又圆又白,雪似的发茬上闪着朝阳似的光芒。
我迎着那朝日似的圆头走过去。
近了,我冷丁儿吃了一惊。
那是我爹!
我没想到爹会在这替支书翻地。他六十二岁了,像一条瘦牛一样在洼地中央劳作,每挖起一锨湿土,我便极清晰地看见他肩头上的骨头要连跳几下。汗在他脸上挂着,一粒网着一粒,在日光中映出烁烁的光亮。脱掉的上衣,在他脚边扔着,就像一团破布堆在新翻的土地上。
支书对着我的是后脑壳。
支书比我爹小六岁。
田头那棵小榆树的薄薄阴影,很温顺地盖着支书的身子。他在吸烟,坐在锨把上,和往年没分地时一样悠然闲适。那当儿,他到各队田里转时,就这样坐在田头抽烟,看着社员们干活,等发现问题了,或想起什么事儿了,就把队长叫过来一道抽烟,一道说事,样儿很亲近。可这会儿他还一样坐在田头上!他在欣赏我爹一锨一锨地为他家翻地!他吐出的青烟很缓慢地升上来,飘到他的头上去,高过小树,就化在日光中不见了。
我默默站在支书身后不远的地方没有动。
树影在不知不觉中移了移。有一团日光正照着支书的后脑壳。支书刚刚剃过头,后脑壳在那团日光中又圆又亮,像一个白色的冬瓜头,圆嫩圆嫩。
我忽然觉得,只要我用铁锨轻轻在那冬瓜头上砍一下,一定会极利索地切掉一块儿,像菜刀切瓜时,利索地切掉没用的瓜头儿一样。我看着那冬瓜头儿发呆。我想若把那发亮的一块切掉了,那又薄又圆的一块准会像脱了车的轮子一样落下来,在田头地上转滚出好远,然后撞了啥儿倒下来,白色的一面贴地,红色的一面对天,那圆圆的一片冬瓜,立时就变成了早上刚出山的太阳,红鲜鲜的……
我盯着支书的冬瓜头,有力地把铁锨插到了脚下的土中。
支书转过了身,“是连科呀。”
“在家没事,我来帮你翻一晌地。”
“你爹已经来了……”
爹在地里抬起头,“让他来吧让他来吧支书,年轻人多干些活有好处。”
支书朝我笑笑,如同默许了我替他做活那样,又在树下吸烟了。
我和爹并着肩,一下一下把铁锨插进土里去,又一下下把湿土翻出来。收过的玉蜀黍茬儿像桩子一样被我们掘下扔到田头上。我比爹翻得快,挖得深,泥皮从锨面脱下,又光又亮。我把那泥皮都当做是支书的冬瓜头,一落在地上,就用锨在泥皮上猛砍三五下,把泥皮儿切成细碎的片儿,如同用菜刀把瓜片儿切成菜馅儿。那样做的时候,我的心里洋溢着一种快慰,仿佛真的把那冬瓜头切成了碎片儿。
支书在田头,把一包“喜梅”牌嘴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抽够了,他就站起身,也到田里干活来。
“你别动了叔,”我说,“这点活儿不够我半天干。”
支书就果真站在地里,把下颏搁在拄着的锨把头儿上,“连科,高中毕业几年啦?”
“三年半。”
“文化别丢掉,以后用得上。”
我直腰看着支书。
“屁用,白读了书……”
支书想了想。
“给你一个大队的担子,你敢挑吗连科?”
我心里动一下,“有叔你在我身后,我怕啥?”
爹不翻地了,住手盯着支书。
支书又想了想。
“你是比红玲大一岁吧?”
我说:“一岁半。”
“啊,一岁半。”支书嘟囔着,又踱步到了田头上。他不再说啥,好像在想着说过的,又好像把说过的话给忘记了,转到地端那棵小榆树旁,用手拃了拃树的粗细,回过身好像想起了啥儿事,说声我回去给你们提点水喝,就反剪着手,沿田头小路往镇上去了。
支书走得很慢,不时扭头东张西望,有时碰见麻雀在树上打架,也要住脚看一阵。
到支书走远后,我盯着支书渐渐变小的冬瓜似的后脑壳看一会儿,问爹咋来给支书翻地了。爹说他在山上看见支书独自翻地就下了山。
我说:“你走吧,自家的地也要种小麦。”
爹说:“支书对你有打算……”
我说:“你走吧,支书回来我说你刚走。”
爹看着我,看着支书家的地,“和支书说话要多想想,千万不要走了嘴。”嘱托着,爹又瞟一眼走远的支书,就扛锨走了。上了耙耧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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