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红玲终于被我等来了,好像来晚了羞愧似的慌匆匆的。
她骑个自行车,车后夹个篮子,沿着沟底的土道,把车子骑到后岔沟口,一扎,拿着篮子朝后沟的土崖上爬过去。我在山梁上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绵羊在崖壁上小心地一脚一脚移,到崖壁的半腰,那儿有了一片坦处,坦处上有几棵小树,她就在那树下不动了,把篮子挂在树枝上,双手在枝间抓来揪去。
我盯着红玲不动,心里火急火燎,在等待着一个时刻的到来。只要那个时刻一来,我就可以朝我发现的大门走过去,把门闩打开,敞开门扇。那时候,我所看到的太阳、村落、河流、山坡、镇子、街道啥儿的,就会朝我走近。红玲会哭着嫁给我。踢过我一脚的支书会成为我岳父。大队改为村了,支书退下了,我会成为村里的一个人物。全村四千二百多口人,大事小事都将去找问我咋办,而不是去问今天的支书。而这些,还刚刚是我的开始,我才二十岁,我不可能在田湖大队——田湖村干一辈子,我不可能在瑶沟村日日夜夜过光景,直到了死!往年,有多少乡干部都是从各大队干部中选拔的。我会在田湖村干得不错,会成为全县极出色的最年轻的村干部。然后,我会被选拔到公社去,成了正式的国家干部,再也不是农业户口了。也许,我会首先当两年公社团委书记,或是公社抓某一项工作的党委委员,再或是一上来就被任命为公社副书记,分工我具体抓工业或农业;一半年后,公社书记或乡长突然因某次车祸或啥儿案子,死了或被免掉了,我就成了乡长或书记,那时候,我二十五岁,最大二十七岁,是全县最年轻的乡长或乡党委书记,被送到啥儿党校学习两年,回来就留在县委了,日后就从县政府或者县委一级一级干上去,干上去……我不知道我到底会干到哪个位置上。七年前听说一个工人初中文化,三年之内从车间主任干到了副省长的位置上。我知道我不会那样儿,我没有那样的命,但我准定会给瑶沟村争得荣耀,整个儿田湖镇祖辈世代没出个如我一般的人物。我在田湖镇、我在田湖公社、我在瑶沟村……独一无二。也许还会留下一块纪念碑……
我的头有些儿晕。
太阳温温暖暖抚摸着我,山梁上开始散发出被太阳照热的甜腻腻的土气。白云一片片在日光下游动。麻雀的叫声,在我身后啁啾成潺响不断的溪水。对面的沟崖上,红玲已从一棵树下移到了另一棵树下。
我静静地等待着,像我在镇子车站上等着一辆客车的到来;像我儿时过了新年,过了正月十五等待着下一个新年和十五的到来。不消说,那时间流得如冬天凝着的河水。麻雀的叫声把我弄得心烦意乱,仿佛我在等着的不是客车或新年或十五,而是等着一口去运棺材的牛车。我坐过运棺材的牛车,那车走得和我眼下的时间一样的慢。我真想对着红玲叫两声:
你快滚下土崖吧!
你快些滚下土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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