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个时候,田地都已分了。村人们零零碎碎从自家责任田中摇出来,晃下山坡。嬉笑声在村口流水样荡动。秋后的太阳,病怏怏地升上东天,病怏怏地照着村落。村街上、房坡上、墙壁上、牛羊背上和将要落的树叶上,都轻轻薄薄糊着一层浅淡的光亮。
我从耙耧山坡上像船桨般摆到村口,就看见老皂角树下围了一群人。疯七爷在向村人们述说他昨儿夜里做的梦。在瑶沟村,疯七爷是很受人冷凉的。他自小就出去闯关东,一荡五十年,去年不知从哪回来了,无妻无小,无儿无女,独个儿回来住在打麦场上的场房屋,靠给庄稼人看风水、治邪病、送日迎月,光景也一天天消消停停地从他的疯态中流过去。在外的五十年岁月,疯七爷是如何打发的,他从未向村人们提起过。田地一分,人们就顾不了许多事情,也顾不了去研究七爷的过去,似乎七爷原本就没离开过瑶沟一样,使人们对他的往年产生深刻的淡然。只有在谁家老人、小儿有了古怪病症,谁家要迁坟起房,人们才想起场房屋的七爷。而七爷自己,没事时也极少从村头黄土崖下的屋中走回村里来。隔三差五地在人多处出现,那就必然是他做了一个不能不向人们述说的好梦。比如,他梦见道光皇帝请他吃了一顿饭;或梦见秦始皇突然站到了他的屋门口;再或是毛主席冷丁儿又活了,拉着他的手,两人一道儿上了天安门大城楼,如此等等。别样的事情七爷是不会向村人述说的。
七爷在村中似乎很伟大。
七爷的伟大似乎很空洞。
我走近七爷的时候,七爷那和清高宗乾隆皇帝一道下棋的梦已经说完。看见我走来,他就踩着阳光弯到我面前。
“连科,听说支书想把闺女嫁给你?”
我不语,看着七爷。
“看来你该有一份天下了,七爷恭喜你。”
“七爷,我不同意这亲事。”
七爷不语,看着我。
“我不想去攀支书家的高门槛,不想让人瞧不起。”
“孙子,七爷给你磕个头,你就应了这门亲事吧!委屈是你自个的事,娶不娶支书的闺女是咱瑶沟村的事。为了咱瑶沟三十六户人家,世代没出过人物头儿,七爷给你跪下了。”
我没想到七爷真的给我下跪,他那六十九岁的骨身朝我跪下时,身子弯得像老树上的曲枝似的。我听到了七爷身上各骨节嘣嘣裂裂,折断一般炸响。
我忙不迭儿上前扶着疯七爷。
“七爷,你别这样……”
“你答应七爷了?”七爷抬头盯着我,阳光在他的脸上映出半红半金的紫色来,“答应了就好,答应了就好,咱瑶沟村到了该生人物的时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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