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从家里出来,上房的碰杯声叮叮当当,紧追我的脚跟。
我瞧不起这声音,和姐争吵几句,就走了出来,踏进了烦乱焦躁里。我想从烦和躁中挣出去,就无聊地沿着村街,漫无目标地走。村街上各家门口都有蹲着吃饭的人们。他们跟我说话,我就回上一句;他们不跟我说话,我就如同没看见他们一般。还有鸡子和狗,从我脚下蹭来蹭去,我先还不搭理它们,后来到村口上,踏上打麦场,有只芦花公鸡啄食啄到了我面前,我就冷丁儿飞起一脚,踢在了鸡的肚子上,一下把它挑撂到半空和树一般高。
鸡的肚子软热得如一个棉花包,脚踢上去,又柔软,又舒服,仿佛我整个人都躺到了热软的棉花堆儿上。看着我踢起的芦花公鸡像芦花一样在空中飘,翅膀乱七八糟地拍着,脱落的鸡毛一支支在空中旋着,随着落下的公鸡,船似的在日光中游动,映出紫色的亮光,直到鸡子落地跑走很远,毛还在飘游。我心里一时间就彻底轻松下来,如同烦乱踢了出去,被芦花公鸡带走了。
我看着芦花公鸡往村子中央跑,直到它那又响、又硬的叫声消失在我面前。
“是连科呀……”
我回过身来,见疯七爷端着饭碗站在我的身后,我才想起来我信步到了黄土崖下,到了麦场上的疯七爷门口。疯七爷在这秋天还单穿夏天的衫衣,扣儿一粒不扣,露出瘦嶙嶙的红肉。他一边吃饭,一边透过饭碗瞅着我的额门。
我叫了声:“七爷。”
七爷说:“连科,你的额门不是太宽。”我问:“不宽怎样?”他说:“没大的事情。”到末了,他就那么端详我一阵,直到把碗里饭吃完,要转身回去舀饭时,才有意无意地说:“这几天我每天都见红玲去后岔沟摘山芋肉。”
“红玲去后岔沟摘山芋肉。”七爷的这句话,像一根棒子,在我心里横着拌一下,后就突然翘起,一下打在了我心上。我的心一哆嗦,身子跟着一阵颤抖,接下慢慢平静,如同开了一道门。那门是我从一道关了我很久的黑屋中找到的,先缓缓地打开一条门缝,露出一道清亮清亮湖水一般的光,后来我突然哗一声把门敞开,太阳就又圆又大地挂在中天,到处铺着金银混合的光色,河流、房子、土道、山坡、沟壑、林地,七七八八的景和物,全都明亮地映在我眼前。
我终于看到了另外一方天地。
我感激七爷。我想给七爷一眼感激时,七爷已经走进了那将倒未倒的场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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