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十二年前我八岁,那当儿我是个贼,黄瓜、番茄、豆子、小麦、红薯、柿子,七七八八的熟了我就偷。一季不偷,一季的日日夜夜心里不牢稳,总悬着如学业一样神圣的那么一件事。夏天的时候,西瓜熟了。一个镇就那么一块瓜地,在伊河边的沙地上,像蓝天碎下一块落在了那里一模样。我脱光衣服,从上游伊河进水,游到瓜地边,盯着瓜棚望一阵,就爬进了瓜地里。那天的沙地烫得我肚子起泡,为了不把肚子贴在沙地上,我就把屁股举起来,像举着两个又白又虚的大蒸馍。太阳火一般在我的屁股上烧着,西瓜如太阳般在我眼前照着。我朝最大的西瓜爬过去,身子一动一动,像一条饿瘪的小虫在瓜秧中穿来穿去。
我把最大的、边上插有记号做种子的西瓜摘掉了。我推着西瓜像推着一个车轮朝着伊河边上爬,可当我爬出瓜田的时候,我看见我面前站着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一块还没吃完的西瓜,像拿着一牙红色的月亮。
“哪个队的?”
“十八队的。”
“娘的,又是你们十八队!”那个人骂着,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我就像一片树叶一样,往沙滩上飘落,他就举着我摘的那个西瓜去瓜棚了。
那人就是支书。
支书那时候每天都到伊河中洗个澡,吃个瓜,坐到天黑凉快时,从各队田头视察着回到镇子上。支书走到瓜田埂儿上,肩膀像一块门板一开一合,闪闪烁烁。我望着支书的肩膀,就像望着一座快要倒压在我身上的绝崖石壁,于是,我忙不迭儿把目光朝下移了移,看见了支书的鞋。
支书穿的是一双新做千层硬底儿布鞋,我就如记住了我的年龄样记住了那双鞋。
到田头当中时,支书又回头盯着我,“你说你们瑶沟村为啥尽出贼,不会出一个让人瞧起的人物来?”
我没有回支书啥话儿。支书也不等我回话就又朝瓜棚里走去了。我始终盯着支书的鞋。
回到家,我的肚子上有一个千层底的鞋印儿,青青的,像一片大极的椿树叶。全村的人都围着我的鞋印儿看。娘和姐在看着我的鞋印儿哭,爹在一边抽闷烟。
有人说:“奶奶的,找他去!”
队长三叔说:“是支书踢的,你找谁去?”
至今儿,支书踢的那一脚仍然有些疼。虽然过去了十二年。
Last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