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翻过的土地渐渐大起来,像一大片红色的沙滩在铺展。远处的田地中,也一样有人在翻地,他们不时地朝这看一看。支书不在了眼前,我的活路也不再做得那么仔细,土地只翻有半锨深,泥片坷垃也不再打得那么细碎了。
粗粗糙糙的活儿一会儿就在支书家的洼地翻了三分有二。太阳像已经甩出手的火石一般飞到了西天。去提水的支书没回来,到了这个当儿,倒是他的哑媳妇提着一个热水瓶,拿着一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茶缸从路的尽头出现了。她走路的样儿很飘然,像一阵风吹着一块布,到田头看见翻地的不是支书,就涨红着脸望着我,样儿似乎很吃惊。
“支书回去了。”我说着抬起头,和她的目光撞到一块时,心里冷丁儿一动。我已经见过这哑媳妇,在支书家,那时候她端着猪食从我身边一闪进了支书家猪圈,我并不留意她长得如何。这会儿如此一望,我才发现原来这哑媳妇竟这么的水嫩,皮肤像水湿的白绸布光洁凝重,两只眼睛黑大活灵得仿佛是两只卧在白绸布上的家燕。我忽然觉得,哑病落在她的身上也是活该,若她的模样再不聋不哑,那就不知她要攀上啥儿高门亲戚了,她也就决不会在田头那么详细地端详我。
过一会儿,她倒一杯开水朝我走过来。
我接过水:“是支书让你送来的?”
她摇摇头,不打手势,也不“啊”一声,回身到田头拿起支书的铁锨,就远远地离开我,在洼地那头弯腰翻起来。我很惊奇,她做活路竟十分在行,力气也足,田地翻得又深又快,一点儿也不在我下。
我不再有啥想法,大田中只有我俩。金黄金红的日光镀在土地上,镀在我俩的身上,像布一样包着我们。因为她,我的活路不自觉地又重新细起来、快起来。翻过的土地红亮亮的、虚软软的,如红棉被摊在脚下。洼地统共不足半亩,透出的腥鲜的土味弥漫了整个耙耧山脚。这会儿我忽然觉出,夕阳格外地红润光亮,耙耧山也格外地无棱无角地柔顺,洼地也格外地温暖宜人,透着浅淡的醉人的气味。
似乎骤然间什么都好了一些。
我们一锨一锨默默地翻,到日靠西岭时,地翻完了,我们站到了一块。
她在地上用手写了四个字:“你是连科?”
“是,”我问她,“支书家娶你花了多少钱?”
她又写了四个字,“买我八千。”
我说:“你嫁了一个好人家。”
她乜斜我一眼。我以为她还要写啥儿,她却一动不动站一会儿,脸上一红,勾下头,提起暖水瓶,拿上茶缸和铁锨,转身走去了,朝着镇子的方向。
不消说,我惹她生了气,伤了她的心。
我叫:“嫂子……”
她站下,不回头地住了一会儿脚,又起脚走得很快。
太阳似乎是被她踩进了山里似的,走几步路的工夫,就在耙耧山上丢失了,仅余晖淡淡,粉般散在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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