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我又在山梁上静等了两天。
爹说:“山地上那点活还没干完?”
我说:“没完。”
爹说:“别去了,先把下边地的小麦播上。”
我说:“你别管我!”
爹惊疑地盯着我。
我在爹的惊疑中,早早就爬上了耙耧山,蹲在后岔沟对面的山梁上。我像一个守家狗样凝视着梁下那条土道。太阳在我的凝视中变动着各种颜色,静默悄息地朝着山顶爬。日光中的土沟里,盛满了躁人的暖气和浅红色的尘土及浅红色的尘土气息。在那暖气和气息中,土道舒展地从沟口进来,朝沟底伸去,如同一条没有拉紧的丈量沟长的皮尺。最后,红玲就是从这皮尺上骑车过来的。那时候,我在山梁上等得就要瞌睡,忽然看见有道光在眼前一闪,仿佛雨前的雷电在眼前划过了似的,浑身一震,就看见红玲来了。和几天前一样,她骑着一辆新自行车。自行车在太阳下闪着热辣辣的亮光,不慌不忙地从土道上朝后岔沟口靠近。我的心开始萎缩起来,激动和快乐如手锤般砸着我的心,仿佛是砸一个牛皮战鼓。她车后的篮子里,盛满了堆起来的阳光,在车上起落颠动。她不知道后岔沟等着她的是啥儿,车子骑得悠悠然然,在土道上起起落落,好像是站在一条船上在湖中随风飘荡。我死眼盯着她朝后岔沟靠近,每近我一车轮子,激动和快活的手锤就在我心上密集一阵,仿佛要把我的心敲碎,把我的胸膛敲炸开一般……
终于,她到了沟口,扣下了车子。
这样一个时候到底来了。眼看这个时候来到的,将是我二十岁后崭新光景的开始。我仿佛看见了那属于我的跟在她身后的太阳和月亮。那太阳的光芒一杆一杆,又粗壮,又强烈;那月亮的光芒一线一线,又明亮,又温柔。我目送着她往后岔沟里走去。她牵着我的目光,距那七棵树的土崖越来越近。
这个时候无可阻挡地跳到了我眼前。
到了土崖下。她朝那七棵山芋树望了望,就开始朝着崖上爬,她穿了件草青色的布衫儿,启明星般鲜艳夺目,照亮了我往后的岁月。她抬手落脚都如往日一样,胳膊上挎着篮子,一下一下让自己的身子离沟底地越来越高,如启明星初升一样。我至今都记住那个时刻最终来到时给我带来的快活和激动,像洪水一样在我脑壳中滚滚盘旋,如冲撞堤岩样冲撞着我的头皮,使我一下跃进了绛红色的漩流里,一下就不知了东西南北,一下就把一切忘记了。脑子里成了一片雪白……直到红玲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才把我从懵懂中惊醒过来:
事成了!!
我没有看见她如何踩掉了那块凸石,也没有看见她如何踩掉了石头又拉断了那根荆条。只听见一声“啊——”像倒了的大树样朝我砸过来,又尖厉,又粗哑。粗哑在尖厉的后边补衬着,使她的叫声真的如大树样朝我砸过来,我还感觉到那声音拖着一股急风,在我耳朵里大旋风样回旋着。我似乎是为了看看那声音到底是啥儿模样啥儿颜色然后再把那声音抓在手里似的,声音一到眼前,我就朝山下射出去。我看见红玲从崖上跌下来,像流星样在半空划落着。她的草青色的布衫各处都装满了风,鼓鼓胀胀,圆嘟嘟的,在日光中闪着冰色的明月般的亮泽。我看见她的头发,在风中张扬起来,黑松的扫帚似的在空中扫着;两只手在空中抓来抓去,如同落入水中似的,企图冷丁儿抓到啥儿。她是直落下来的,没有在空中划什么弧线,速度比流星还要快。流星陨落时流下一道火光,她落下时,拖着的尾巴是她松手的竹篮。那竹篮在空中比她落得慢许多。篮子里装满了黄色的秋风,轻盈盈地从她手中脱开,极自由地在空中缓缓转动着,像走在黄土道上的车轮子,转一圈,又转一圈,和她的距离越拉越远。我没有看见她是如何落地的,我只感觉到她那苍白刺目的“啊”声戛然而止,如鸭子刚仰起脖子,把叫声送出口就挨了一棍那样把叫声旋急地中断了,接着就不见了她那盛满风的圆嘟嘟如启明星一样的布衫,只见竹篮在她滑落过的路道上,不规则地转动着,落到沟底,又弹跳起来,朝一边滚过去,滚得歪歪扭扭,像不周正的大马车的笨轮子在吱哑吱哑地转。
我跑到七棵树的崖下时,红玲在地上抽动得很厉害。她的头撞在了那个有棱有角的石头上,血像泉一样朝外喷。她双手捂住头上的血口,想慢慢爬起来,可右腿却无论如何使不上劲儿,于是她就只能趴在血地上,脸如蜡纸样地痉挛着。拉断的树枝和蹬掉的石头一东一西静静地看着她。滚走的竹篮在她头顶倒扣在一蓬干草中。我惊叫着跑过去,到她面前吓得痴了半晌,问她一声:“咋啦?”她痛苦地扭头瞟一望崖壁。我也扭头看一眼崖壁,不由分说,就扯着她的胳膊,扶她起来,背上肩头往沟外跑,往镇上的医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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