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红玲在卫生院吊着右腿住了一个月的院。爹娘去看过她。队长三叔去看过她。姐去看过她。不消说,这个月我不断地去医院看她。我第一次去病房看她,她一见我就哭了,眼泪汪汪说:“不是你我就完啦。”我说:“那么高的崖,你也不小心点。”她说:“上个月半夜你去医疗所给你娘拿药时我那个样子。”我笑笑,“那事儿我都忘过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去看她,她总给我削别人送的苹果。我吃她削的苹果时,嘴上无话可说,心里总想吃了她。我想吃了她一定很痛快!
这天,姐说:“我找过红玲,她好像有意,你该和她摊牌啦。”我想我是该摊牌了。就专门去医院看望她。
在医院门口,我碰见了二林和社社,他俩去看红玲刚出来。
我们在那儿冷冷对望了好一会儿,目光在我们的对望中间僵成一种冰白色。
末了,社社说:“连科,你运气比我俩好。”
我没有说话。
二林道:“我和社社谁也娶不走红玲……归你了。只一句话:别忘了我们同学过一场。”
我依旧没有说话,但目光开始温起来。自然是他们在红玲面前说了啥话儿,红玲绝了他们的念头他们才这样恶模狠样儿。他们这样儿正是他们向我认输了!我忽然开始可怜起他们来,就像可怜两个被我打哭的孩娃儿。
他俩并肩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很和善地瞟了瞟他们的肩。他们的肩都是塌吊着。
红玲的病房在后院靠东端,一个病房三张床,只住了她一人。穿过后院的砖铺小路时,我觉得浑身突然胀着一股劲,如同我早就渴望要拿到的东西冷丁儿出现在了我面前,摆在桌子上,只看我有没有胆量去拿了。我心里明白:
时候到啦,该向她白话了!
一切都是天造地就。我推门进去,病房里没有往日不断线儿来看她的人。她极孤单地倚墙坐着,拿着那本《中草药制作》。从窗中挤进来的阳光生硬地贴在她脸上,像在她脸上糊了一张薄薄的金纸。看见我,她放下书,扭动了一下身子,把一杆杆很粗重的目光搁到我脸上,破例没有削苹果,也没让我自己削苹果,就那么痴痴盯着我。
我坐下来对自己说:“连科,斗起胆来,时候到啦!”于是,我极野地抬起头,把目光同样搁到她脸上。
病房里静极。我听到了我们目光相撞的“砰”“啪”声,又清脆又尖厉像两柄剑,击在半空中。
“二林和社社来过了。”她突然对我说。
“见了,”我说,“他们好像不是来看你。”
“他们来对我说读书时你就想将来回村当干部,就想做大队的支书副支书,说你是你们同学中最有野心的人。”
我想笑,“还说啥?”
“还说你连科心地不善良,谁嫁给你保准一辈子少不了要挨打。”
我咬了咬牙,“你咋说?”
“我说善不善是你连科救了我,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恩。”
咬着的牙松开了。
猛地,我从红玲的脸上看到了很祥和的光,想起来她已十九岁。十九岁的女娃儿是懂了很多世事的女娃儿;是心里明亮着一轮太阳又一轮月亮的女娃儿。我想我没必要再和她费周转,拐弯抹角也许会误了大事儿,把话讲出来,就是她不甚同意也要碍着救过她的面子答应我。
这个时候就是节骨眼,我想。
“红玲,有没有人和你说过我俩的事?”
她望着我,突然把嗓门抬高些,调却很平静。
“有人。你姐说你从心里喜爱我。”
有一只苍蝇,在日光中飞舞着,像一粒金色的小球在日光中跳动,嗡嗡的声响如同戏台上的弦子,听起来柔和极了。后来,那苍蝇落在了她的头发上,我就把目光移到她的头上去。她头上统共缝了十三针,眼下线拆了,黑发严严地盖了伤口。
“你嫁到瑶沟我们全村人都会敬重你!”
她把头上的苍蝇赶飞了,手在头顶划动时,我的眼花了一下,一瞬间啥儿也看不清楚,面前一片金黄雪白,病床、吊杆、墙壁、窗子、她的头发和脸,都化成了半黄半白的一张纸。
“我想了两天连科,”她说,“我得跟你说实话:我订婚了,我不能再退婚。”
我猛地一震,用我的目光抽打着她的脸。她的脸浅黄浅黄又浅白浅白,和病房中旧了的石灰水墙壁一样儿,平静得如一盆放在屋中成年累月不见风的水。我料想她不是在骗我,身上立时就僵冷起来。
“订婚了?”
“订婚了。”
“啥时?”
“上个月。”
“二林还是社社?”
“都不是。他是县城的,上个月我说去县城进货其实是去相亲。”
我死眼盯着她,一动不动。骤然间,我僵冷的身子如开冻了一样,血朝着头上涌,似乎要从两只眼中喷出来。我的眼有点疼起来。那只蝇子又飞回来落在了她吊着的石膏腿上。我把目光移到她腿上的石膏上。那石膏像两片又白又亮的厚瓦。我想我只要上前一步,举起一拳就能让那石膏哗哗粉碎,就能让她的腿一辈子拐瘸着。我想起了她的傻哥、哑嫂。我想如果让她一辈子成个瘸腿,那支书家就人丁兴旺了,日子就他妈顺溜好过了。
可我没有那样儿。
我静静地问:“那男的比我好?”
“不比,”她说,“他腿有些瘸。”
我浑身抖一下,瞟她一眼,看她一脸淡然,又把目光硬硬地拿下砸到她的石膏腿上。
“他是干部?”
“不是,他爸是。”
“啥干部?”
“在县委坐办公室,这些日子,大队改为村,公社改为乡,他爸就到咱公社当乡长。”
“你是为他爸要当乡长才和他孩娃订婚的?”
“我不瞒你连科,还为大队改为村后我爹还能当村长。”
我哑然!立马觉得身上没有丝毫的气力了。太阳光在窗外是昏色,过了窗子就成了金色。那只蝇子不知飞到了哪里,屋子里似乎没了动的东西。窗外的泡桐树上,一片叶子接着一片叶子旋着落下,徐徐缓缓的,落不动似的。我瞟着窗外,还瞟着红玲的脸。那张脸长得平淡,表情也平淡。那平淡的力量把我压住了。我想我看错了她。我想我先前准定看错了她!
“你爹不会当一辈子村长,”我说,“可你一嫁就是一辈子。”
她默默看了我好一会儿。
“我不会在医疗所干一辈子,钱挣得差不多就算了。他家是乡下——山沟,我要趁我爹是村长,他爸是乡长,把他的户口弄到镇上来,接着让他承包医疗所。我呢……没有人看透我:我想当村干部,当乡干部。我可能第一步先当妇联主任,说不了过两年当村长——女村长——我给我爹说了,他器重你,他说大队改为村后让你当民兵营长,想让你将来辅助我……不过,我爹说你到村委会以前,你们瑶沟得把那疯七爷赶出村。”
那蝇子又飞了回来,在红玲面前起起落落,舞得很厉害。
“妈的!七爷惹了你们家?”
“我那哑嫂已经知道七爷能治她的哑病,有七爷在瑶沟,我们家的日子就过不牢稳。”
忽然,那只苍蝇不知又从哪儿引来了十几只,一块儿在床前的日光中飞,它们飞成一团,扭成了很大一个金球,在屋里来来去去,闪出很亮的光泽。我盯着那团金球似的苍蝇,想只要那团苍蝇中的任何一个再落到她腿上的石膏上,我就上前一步一脚飞出去……让她哭着说:连科哥,我嫁你,我在家侍候你一辈子,你在外想如何就如何,能如何就如何……
我盯着那团苍蝇。苍蝇那嗡嗡嗡的灰白色叫声胀满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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