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支书的女儿叫红玲,高中毕业,和一个中医西医都行的老头承包了医务所。她上班不穿白大褂,可是满大队社员打针、包扎都缺少不了她。听说她每月都可挣千儿或几百。
从各方各面说,红玲都是极有用的人。红玲长得不好,可她一样是大队的一面旗帜,在镇上各户人家中,都飘扬出猎猎的声响。
一天夜里,娘病了,发烧,我去医务所拿药,月光像水样在地上浇着。从瑶沟到镇上的二里沙路,静得虫鸣都如海啸一样震耳。道两旁的杨树、槐树,黄叶不断像影子般轻微微、无声无息地旋着落下来,落在我的脚前;落在我的身后;落到我的脖子里,凉阴阴的,就像谁用手在轻轻抚摸我。我走得很快,嘴里还哼着曲儿,到镇上时,看镇街和野外一样,静默悄息,只有两条狗在路边卧着,像等主人归回似的。
医务所已经闩门,一条灯光如一条玻璃样直直地横倒在街上,把好端端的大街切断了。
我敲了敲门。
“谁?”
“我。”
“干啥?”
“我娘病了。”
“重不重?”
“不太重。”
“不太重明天来吧,今儿我上山采了一天药,早早睡啦。”
我已经听出来,里边说话的是红玲。她的鼻音很重,就像永远鼻子不通似的。待在门外的一团尴尬里,我一时如被红玲吊在了半空。过一阵,我扒着门缝一瞧,看见她没睡,好像是坐在床上看书,想妈的你个红玲,有一天娶你到家敢这样我就敢揍你,叫你知道天下人都是一般儿肩高肩低的,谁也不能刻薄了谁。
过了好一阵,我把嗓门抬高了。
“红玲,我是连科。”
她在里边明显不耐烦,“谁都一样,睡啦!”
“我娘发烧,是高烧。”
“多高?”
“没量。”
“没量你咋知道是高烧!”说着,医务所的门哗一下敞开了,灯光很硬地打在我脸上。我眨了几下眼,见红玲穿得整整齐齐,如一段短柱般竖在我面前,心里立马如塞满了一捆柴草,烦乱且没有味道。我极想把红玲一把推倒一边去,或朝她那粗粗糙糙的脸上抽去一耳光。我想她那肉乎乎的脸上若真的挨上一耳光,一定会鼓出一片血红来,就仿佛烂熟的红柿子。
可是,我却说:“我娘烧得不轻……”
她没有接话,转身回去绕进药柜里。我看见靠墙的床上果真被子没铺开,药柜上反扣着一本书,黄皮封面,是《中草药制作》。不消说,她真的压根没有睡。当即,我在心里骂了句:“妈的红玲,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见了我都笑脸迎过去;招呼一声,你得慌不迭儿往我家里跑。”
药是九个白片和三包粉面,包完,她像赶我一样,老远撂到了我面前。
没言声,付了钱我转身就走出了医务所。我前脚走出,她后脚跟上,随即就把门又闩上了。那条玻璃似的灯光,翻过我的肩头,落在笔直的大街上。
Last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