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孔生缘
一六八二年,圣人的后裔孔生孔雪笠,为人聪颖,读书甚好,可却从十二岁开始,一直乡试到二十岁,年年落榜如石落湖水样。二十岁的三月初,济南府的榜墙上,又张榜告示中榜名单了,孔雪笠这次又见自己的名字不在榜墙上,便朝那榜墙恶恶吐口痰,朝那墙上踹几脚,回家收拾行囊去云游四方了。
踩着日月和季节,初秋时他到了浙江天台县,在一处空宅大院前,听到有朗朗读书声。想那大宅也许是学堂,再往前走就见一条小路上,丢有几本《论语》《春秋》等,都是新刻新印书,还有浓烈的油墨香,另外一本是《琅嬛记》,卷边破页儿,在荒路上落满草枝和尘土。孔生拾起《春秋》和《论语》,顺手扔在路边上,又拾起那本《琅嬛记》,拍拍尘土和卷页,提起袖筒拂拂土,边走边看那故事,脸上不时有笑容露出来。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上,再见地上扔了一片书,有《中庸》《大学》《尚书》《礼记》等,是一整套的四书和五经。在那四书、五经里,还夹有《捜神记》和在民间流传甚广的《狐仙传》。孔生站在那儿朝着四周望,见左边远处是空静无人的菩陀寺,右边是一方稻田和林木,正前是条河流与上千年的石拱桥,桥前有着雀鸟和兔獾,其余就是流水和风声,空旷和寂然。于是孔生收回目光来,拾起那些经典丢进稻田里,而把《搜神记》和《狐仙传》吹吹拍拍留在手里边。然在他做完这些若无其事要走时,一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和他年龄、身高差不多的朗俊生,后边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环。朗俊生高眺挺拔,一脸微笑。小丫环细腰如柳,胸脯满的要把裙装炸开来,整个人儿美到绝世间。他们望着他,像终于捉到了一个不德不义的贼,所以脸上才有轻松释然的笑。而丫环的笑里还有羞涩的红,彷若自己偶遇了男人,但那个男人却是贱德者。
孔生看见他们木在那儿了,怀里的《琅嬛记》和《狐仙传》,全都掉落在地上,扭头看那被扔的经典书,有的漂在水里边,有的挂在路边野棵上,于是额门上哗哗出了一层书生汗,一脸热红像自己偷情被人捉了般。
“我们等你很久了。”
朗俊生大声笑着说,过来把那三本书重又拾起来,塞到孔生手里去,说他姓朱名恒旺(忘),身边的丫环叫香奴,他们被家父、家母派到这儿整整半个月,就是为了悄悄扔掉这些书,藏起来看路过这儿的书生们,有谁不捡经典只捡这些乡野故事集。说只捡乡野故事的,就是他家三个妹妹中的一个女婿了,然这条路上每天都有书生走过去,可每个书生都是只捡经典扔那野故事,唯有孔生一个是扔了经典捡了《狐仙传》和这《琅嬛记》,所以孔生你就是他们朱家的一个女婿了,是他朱生的一个妹夫了。
孔生立在那,梦样不知所措着,想说什么没能说出来,想抬脚离开又知不该轻易走了去。这季节天台县到处都是果物和花草,蝴蝶在空中飞着身后会跟有一群蜜蜂。远处菩陀寺的大门口,有个和尚出来把手棚在额上朝着这边看。而这边,孔生立在那儿不言不动弹,朱公子又朝他笑笑说:
“不愿吗?不愿你就错失你这一世姻缘了,将再也无法见到天下的女子到底有多美。”然后他给身边的丫环递个眼色儿,丫环便上前接过孔生的行李包,用手碰了一下他的手指头,悄悄拉了一下他的长衫子,示意他跟着他们走。然在她碰他的手指时,他的身上酥软一下子;她拉他的长衫时,他的腿便跟着软得差点跪到地上去。
朱公子和丫环转身走去了。
孔生迟脚两步跟在他们身后边。过了那千年的拱桥和千年河,河这边越发的空寂和辽阔。树木深起来。草植黑起来。常有花狐、松鼠、刺猬从他面前慢慢悠悠走过去。朱公子在前面,后边是香奴,再后是孔生。孔生看着面前的香奴像看着一只刚刚长成离窝的孔雀鸟,每走几步路,她都要回头看看他,说上一句“你快些”,声音细嫩如雏莺叫一样。如此七拐八折一程子,到了一棵大树下,那树几人抱不住的粗,树冠蓬阔,枝叶密厚,像是北方柳,又像南国樱,站在树下举目望不到天,朝阳的南边还有一排垂枝帘子一样挡在路口上。就在这树下,孔生看着香奴从垂枝缝里过去了,转眼身影被垂枝遮得不见了。
“这是什么树?”孔生目追着香奴的身影问公子。
“前面就到我家了。”公子说:“我得最后问你几句话。”
孔生盯着公子的脸。
“一千两黄金和一个女子让你选一你选哪一样?”公子问。
“女子要和刚才的香奴一样好,天下没有书生会选黄金不选香奴女。”
“一个状元一桩好姻缘,让你选一你选哪一样?”公子接着问。
“姻缘要是刚才的香奴了,”孔生又朝挡了香奴的枝帘看了看,“二选一谁都选香奴。”
朱公子望着孔生朗声大笑道:“你真觉得香奴那么好?”
“朱公子,”孔生很认真地看着公子地脸,“咱们都是正当年的青年,你大我两岁应该比我见识多,见识多难道你不明白香奴是绝世奇颜吗?”
公子微笑默言一会儿,上前一步拉起孔生的手,之后徐徐告诉孔生道,我长你两岁为兄长,既然为兄我就不再瞒你了。说家父、家母看上你,是听说你是圣人的后裔文章好。文章好、没有中榜,又敢朝济南府的榜墙上吐痰踹几脚,且在第一次见到路上扔的经典时,首先拾起你先祖的《论语》扔掉了,所以家父认定你是他要找的女婿了——你就成了天下最有情缘的书生了。然这情缘到底有多深,那要看你后面的言论和作为。朱公子没有告诉孔生说家父是如何知道这些的,但他最后说了一句:“天下缘,有时只有侧门才能走到大道上。”说完这句,他牵着孔生朝着香奴走过的树帘走过去,和香奴一样撩着帘枝从那稠枝密叶间,几步穿过枝叶帘,豁然看见面前一片园林地。几亩大的园林里,到处都是见图见章的花木、流水和木桥。木桥那边是几株合欢树,满树红花像是天空燃了火。他想起古诗中的“钱塘江上是奴家”的句子来,可又觉得这儿的合欢不是一株是几株,便没吟出后面的“门前一树马缨花”,只是跟着公子朝前走,不时地扭头去看园林一丈多高的砖围墙,去看身边的美人蕉和紫皮竹,便见一片竹蕉后,是一所天井二进院。二进院的红漆门前台阶上,站着一对中年夫妻一直朝着这边张望着,像是出门迎着他们样。男的四十有几岁,高俊而儒雅,一看便知是公子说的家父朱举人。女的雍容华贵,静如夜开晨灿的连朵牡丹般。孔生想到她是朱夫人,可她哪儿都是少妇的样,这让孔生一眼见了直想张口叫姐姐。
他跟着公子朝举人夫妇走过去。
举人夫妇也从门前台阶上走下来,近了公子向孔生介绍父亲、母亲时,孔生忽然想到公子说的“天下缘,有时只有侧门才能走到大道上”,所以他在躬身朝着举人礼拜时,又突然丢下举人半转身,对着夫人把首礼拜给夫人后,说了一句“师母好!”之后才对着举人拜了次礼,才说“先生好!”
他竟然拜礼先拜女的,而非首礼拜男人。
举人夫妇全都怔住了。然在这一怔二拜间,朱举人朝自家公子看一眼,脸上显出一层满意的笑,吩咐大家都到书房喝茶去会话。公子便领着孔生踏进天井院,从一蓬葡萄架下走过去,大家进了厢房朱举人的书房内。书房是青砖雕花窗,后墙下有两个书架和艺品摆设框,屋中间摆了一张大书桌,桌上除了笔墨纸砚和《黄帝内经》的医药籍,还有举人刚写的联句墨字作,是一副联句,写了上句,下句断在那儿了。大家进了书房都立在那儿看那上联句,字迹的横竖纤细而有力,是宋徽宗的瘦金体,内容是“四书五经书生路”的七个字。就在大家对着这七字上句品味说道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请孔生试笔下句吧。”然后大家就把目光都落到孔生身上去。这时孔生看见屋里除了他们还又多了两个人,一个是举人家的老仆人,手里端着茶托站在门口上,另一个是丫环小香奴,书僮一样正举着一管毛笔朝着孔生递。
孔生知道到书房不是为了喝茶会话了,而是为了让他试笔写联句。于是他朝大家看了看,接过香奴手里的笔,想那下联时,却想到了来时路上拾的《狐仙传》,很快蘸墨写了下联句:
七狐八仙桃花源
人都对着这下联品味儿,觉得这七字不够严正有意境,可和上句“四书五经书生路”连吟连读时,终还是能品出别味别意来。朱举人对这下句疑着扭头去看夫人的脸。夫人脸上满是笑意和欣然,举人就朝孔生默默点了头,再把目光落到那下联墨迹上,这才注意到,孔生的墨字不仅也是瘦金体,而且有的撇捺处理得比自己的笔锋走势更为柔滑和有力,用墨的浓淡更为讲究和得体,也就如夫人一样脸上有了笑。
“就在这儿用茶吗?”老仆这时问。
不等主人答话儿,香奴紧跟紧地莺着声:“相亲不拜先祖了?”
于是大家就都嚷嚷着,说孔生既然来赴缘,就应该先给祖先招呼一声哦。就都又拥着孔生到了对厢屋。对厢和书房一个样,青砖雕花窗,迎墙下摆了条案和香炉。条案下是跪拜的蒲团绸垫儿,一看便知这是朱家专门设的敬拜堂。大家进了这屋立刻静下来,没了一点的声音和流语。孔生是跟着公子的脚步进了拜堂的,可是一进门,看见迎门墙上挂的不是朱家的祖像和亡灵牌,而是贴着他祖先孔子的像。而在孔子像的旁边,又贴着和圣像一样大小的涂山九尾狐的神狐像。那神像女发飘飞,丰身润羽,九条狐尾如九条彩虹般。
这是孔生第一次见到有人敬拜九尾狐,且把那狐神和人神孔子并列着。孔生觉出了事情的恍惚梦异了,痴怔怔立在像前不动弹。夫人把点着的一炷香递到孔生手里去。香火上的烟线升起来,有晨光透进窗棂的响声在那静寂里。手捧着那燃香,孔生不知该去把香插到祖先圣人前,还是插到狐神前的香炉内。他想再要一炷香,第一燃插到先祖圣人前的香炉里,第二燃插到狐神前的香炉里。然就在他转身再去讨香时,香奴在他背后又悄悄捅了一指头。
孔生从香奴的眼波里读出什么了。他起脚从圣人的像前走过去,把那柱香插在了九尾狐的神像前,躬拜了手礼叩头礼,才到自己的先祖圣人面前跪下来。
“错了吧,”朱举人突然大声说:“我们读书人,到哪都应先跪圣人再跪别的神。”
“先祖我在家时每天都跪拜,”孔生望着举人道:“而涂山圣女使禹通夫妇之道于台桑,这才让我们后人懂得女人实乃男人之神圣,是我们的圣母,我怎能不把第一炷香插到圣母面前呢。”
到这儿谁都不再说话了。
夫人的眼里竟然有了泪。就在这片刻的泪眼静寂间,院里忽然有了一串凌乱叽喳的脚步和说话声。大家回过头,都看见屋里和院子里,转眼挤了十几、二十几个的妇人和孩子们。妇人们个个都是一身贵气一脸欣喜的笑。孩子们多是女童都如黄鹂、孔雀、蝴蝶样,十三、四或者七、八岁。他们从人群朝屋里挤着大声唤:“让我看一看!让我看一看!”而那站在门外的少女少妇们,却在院里对着屋里的举人、夫人和公子道:
“让他出来吧!让他出来吧!”
这时孔生才明白,他把香插在九尾狐的神像前,是把一个女儿国的大门推开了。心里喜喜懵懵跳得通通响,想扭头问一下公子和香奴,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看见一个十四、五的姑娘蹦蹦跳跳从女儿国的人群挤进来,那漂亮像霞光照在门口上,接着从那光里大剌剌地散出一股香味来,她便推着那香味,一脚从门外跳到门里边,瞟一眼孔生后,突然蹲在地上咯咯地笑起来,笑得亮堂而刺耳,彷彿一条光带在人们头上闪着抽动着,及至夫人过来在少女的头上捣了一指头,又在她通红鲜嫩的脸上轻轻拧一把,对她狠狠说了一句啥,她便起身对着夫人和人群大声说:
“也就这样嘛!这辈子就是打死我,你们也别想让我找男人!”
然后人群里便随着她的话,又响起了一阵轰隆咯咯的大笑声,彷佛一片片大小不一的玉块玉粒儿,从天上碎碎落落撞着掉了下来样。
孔生望着那一片在半空呈着粉红色的笑,正满脸浸汗不知如何是好时,朱公子从边上爬到他的耳朵上:“这爱笑的是我的三妹叫婴宁。外面的人都是我家邻居和亲戚。今天你见的,除了香奴年龄尚小不能嫁,等一会儿你见了我大妹、二妹后,她们三个你想娶谁,父母都会答应的。”孔生扭头去看朱公子,却看到香奴正一脸红润地从公子身边朝着门外挤,待她到了婴宁身边上,因为婴宁笑得没有力气了,她一把抓住香奴抱住香奴的肩,等身子站直了,力气回来了,又让声音翻过香奴的肩膀和发梢,嗓子亮到让两进的院子都是鸽哨声:
“大姐——阿松!二姐——娇娜!你们都来看看这个孔生到底有哪好,反正我是没有瞧上他。”
随着婴宁扯着嗓子的叫,人们都又扭头朝着二进院的正堂屋里瞅。瞅了半天不见有人走出来,就又听到婴宁对着那边抱怨道:“喜欢人家又不敢出来看,难道还要我把这男人推到你俩怀里吗?”唤着回头瞅一眼孔雪笠,又看看一脸笑的父亲和母亲,婴宁便又一把拉起孔生的手,大步地朝着二进院的正堂走去了。
她要把他拉去推到大姐阿松、二姐娇娜的怀里去。
圆梦人是带着酒意给皇上讲了这个《孔生缘》的粉艳狐故事。先讲时皇上用眼乜斜盯着他,及至皇上耐心听完了,还又赏了他白银五十两。待圆梦人从营帐走了后,侍卫问皇上,为什么要给圆梦人的胡扯赏白银?皇上道:“哪儿是胡扯,是他告诉朕,喀喇沁王若来讨要他的女儿时,我们该告诉喀喇沁王他的女儿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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