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侠女
阿松因为难产死去了。
孔雪笠从此觉得日子进了一条没有光的胡同里,读书如嚼蜡,吃饭若喝水,若不是母亲还在这世上,他倒觉得跟着阿松一起走了好。如此没事就到阿松的坟上呆坐着,看那新坟变旧坟,新草变旧草。到了一日间,因为苦闷又去妻子的坟上发呆时,想应该重回天台县,至少去岳丈家禀告一下阿松的死,可又想到母亲年迈多病,一时难以离开,不免长叹一声,坐在阿松的坟前掉了泪,感叹人生之虚无,如丢在荒野的老书页,过去的事情如那纸上的墨字样,除了自己懂其意味外,余皆谁人对那文字、故事都无兴趣。他坐着,黯然伤神掉着泪,黄昏之前回了家,一进门见有个少女从母亲的屋里走出来。那少女文雅秀丽,不高不矮,穿着北方人只有酷冬才穿的棉织袄,鞋上有走过远路起针翘线的毛边儿,且裤上还有走过草地扎上去的干草。若少女不是一脸风雨的黑红和瘦削,左脸颊上还有一块伤疤儿,他还以为她就是几年前相遇在岳丈家的香奴呢。
那女子看见孔雪笠,在院里瞟瞟他,既无热情,又无好奇地不发一言走掉了。
孔生进屋问母亲她是谁,母亲说对面荒宅院落里,有一对母女住来几日了。说她们母女讨天荒,见有着闲房也就暂憩着,日子过得凄苦而困顿,缘此三朝或两日,她会过来借把盐,借个锥子或剪子,再或借上一管丝线和布脑儿。说若不是阿松刚死不到两个月,儿子和这个女子续婚倒是一桩好姻缘,并说有了姻缘也可让那对母女搬到家里一起住。孔生倒没有要和那女子续婚那意思,可也不厌对面又多出一对母女来,也就依着母亲之善念,今天去给那对母女送点米,明天又去送点面。送了少女也都接过去,可又从来没有和他多说一句话,人和哑巴样,至多就是接过东西点点头。
又一次,天气渐寒着,孔生去给那母女送了一床被,见那少女的母亲年龄不算十分大,样子不到五十岁,但又瞎又聋什么都不知道,少女接过那被子,当时把被子盖到母亲身上去。母亲问:“被子哪来的?”少女说:“对宅邻家送来的。”母亲点点头,说了一句“好人家”,便不再续语说话了。而孔生就站在屋子里,这时那女子回头看着他,没说“你坐吧”,也没说“谢谢你”,看孔生像木头看见木头样。
到末了,孔生只好无趣地从那母女身边走掉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如树叶一片一片从树上落下落般。天越发冷起来,年长的老人很少出门了,一早一晚都困在屋子里,烤火或团在床上被里聚着暖。孔生也还那样儿,不读书、不问地里的庄稼缸里的粮,母亲起炊烟,收拾家务和杂乱,他每天都去阿松的坟上发发呆,回来钻进自己的屋里躺下来,叹一口长气自语一些什么话,甚至自己的母亲时有发烧,母亲不说他也不知道,都是对院的少女过来替母亲烧饭和熬汤药,给老人汲水、洗脸、洗衣物。这样一来二去着,孔生的母亲有一日,终于对那少女说:
“人世寒凉,你何不与我儿子成个亲,这样两家的日子都暖和。”
这时少女正端着给孔生母亲烧好的汤,听了这话她不言不语把碗放在床头走掉了。一走整三日,再没有朝着这个院落踏进来,直到孔生又一次去那边给她们母女送过冬的白菜和萝卜,两家才又相来往。
有一晚,在秋末初冬的交口上,白天落了一点雪,夜冷孔生早早就睡了,躺在床上又睡不着,辗转莫名地孤寒时,少女推开屋门走进来,站在他那又是卧房、又是书房的屋中央,脸上依然没有温热也没冷,也没女子夜进男卧的羞愧色。她站在他床前,用目光迅速把屋子扫一遍,然后又把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和床上,看着他突然披着棉袄坐起来:
“你有事?”
她不答,把目光盯在墙上原来阿松常挂衣物的几个木楔上。那楔上空无别的物。阿松的衣服都随阿松陪葬了,只还有阿松过冬的一条粉红长巾挂在那个楔子上。
他又问:“你要吗?”
她摇了一下头。
接着问:“你不冷?”
“冷。”她开口轻轻淡淡道:“因为冷我想来和你睡一夜。”
他便怔一下,自己也朝阿松那条长巾看一眼,忧郁着慢慢对她说:“不是我不想,是我妻子死去刚半年,尸骨未寒我不想伤了她。”说着去床头找着他的裤,想要穿了坐起来。可是一转眼,少女竟像回到自己卧房样,很快把屋里的凌乱整一遍,把阿松的长巾收起叠好放进阿松生前常放衣服的箱子里,又出门很快从外面端进一盆火。孔生看那草帽似的铸铁冬火盆,原是自己今天才从库屋翻出来,送到对面让她们母女过冬用,现在这火盆又出现在了自家屋子里,且火盆里的炭,正燃到旺时的无烟无尘间,让屋子又亮又暖和,宛若他在天台时,和阿松过冬最冷、最爱、最激情的那一夜。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让孔生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一直呆在床边上,穿着睡裤如一段木头般。
她端来火,关了门,把漏缝的窗帘拉了拉,回来就在床前脱起自己的裙衣和织裤,待身上只还有一个绣花荷兜后,又过来解着他的扣子替他脱衣服,推着把他推到被窝里,吹熄了蜡烛就把他拥在怀里了。
夜黑中她唤醒了他男人的渴望和欲念,就那么如几年前新婚夜里和阿松一样在床上疯了一整夜,直到乏累了,抱着她像抱着一只暖兔一样睡着了。
然至第二天,在他醒来时,他的床上除了有温暖不散的女人味,连她人的影儿也没有。他慌忙起了床,到院里不见她在院落里,到厨房不见她在厨房里,到母亲的睡屋里,看见那个铸火盆,摆在母亲床前边,而母亲的床头还摆着一碗刚烧好的荷包蛋。
“她来过这儿了?”孔生问母亲。
母亲知道他说的她是谁,笑着说她一早来煮了鸡蛋就走了,回那边给她母亲烧饭了。说着母亲还拉着儿子的手:“她说她可以替阿松给我们孔家生个承续香火的人,是不是她答应和你成亲了?”
孔生不答母亲的话,挣手出门快步朝着对面院子去。到那三间草屋的矮墙院,她正从一间屋里出来朝着另一间里去,在院里见了他,也就立下脚,脸上依然不见热也不见冷,仿佛昨天一夜的情暖过去了,或者根本没发生,所以她望着他如依旧望着一个不生也不熟的人。
“你有事?”倒是她先问了他。
孔生道:“把你和你母亲都接到那边同住吧。”
“我们不是昨儿夜里说过了,你和我是没有情缘的。我又是只能生不能养的人,昨儿也都和你同床了,每天你照顾我母亲,我也照顾你母亲,现在我俩都两相干净、互不相欠了。”
说完她独自朝着母亲住的屋子去,把他丢在院里像丢在旷野样。孔生回到家,百思不解世上会有这么冷人心的冰女人,也就闷着这儿坐一坐,那儿待一待,还又拿起书在屋里随手翻几页。熬到夜晚里,满身都是过去那一夜的躁情热,心想决然不去念她了,可当月寒挂在中空时,村子里没了脚步声,歇了狗吠声,连院里的星光月影都有冰裂的细微声响后,他还是扛不住对她的念想和牵绕,躺在床上总是想到抱着她像抱着温顺有暖的阿松样,也就心一横,起床踩着冷月去找她。本就两个院子只隔一条土沙路,几步就到对院了。院里的柴扉大门竟然没有闩,虚掩着一推就开了。他到她的窗前立下脚,轻敲几下窗棂子,压着嗓子咳几下,又对着窗子悄然道:“是我——我是孔雪笠!”不见应声木呆一会儿,末了朝那屋门走过去。屋门竟然一样虚掩着,手一碰,吱哑一声又开了。孔生警觉着,再次咳嗽一下摸黑走进去,在门口又高了嗓音说:“是我,我是孔雪笠——”不见回应又朝里边走,借着窗月在桌角摸到一段短蜡烛,点了后见屋里空无人影儿,床上的被子都还如白天一样叠在床里边。在屋里站一站,四处打量一会儿,也没找到有更值得看的东西在,就熄了烛火去到她娘住的那一间。到窗前想起手敲窗时,他又将手缩回来,把耳朵贴到窗上去。
听到的动静如树叶在夜里飘飞一模样。
孔生心疑了,想要弄出一个究竟来,就索性把自己藏在院里墙角的一堆柴后面,目光盯在矮墙院落的大门上。时间像挂在头顶枯树枝上的细风般,竖着耳朵能听到时间从面前过去的吱吱声。旬月为上半月,弯弦一勾的月亮在村头,模糊的云影飘在月光上。就那么苦苦守着光影等,到了下半夜,人将睡去时,柴扉大门突然响一下,一个人影闪进来,匆匆进了少女屋子里。亮了灯,有了轻轻微微的叮当声,细丝丝的脱衣声,然后灯灭了。
一切归为宁静了。
第二夜,仍然是这样。
第三夜,他没去藏在对院柴垛后,吃过夜饭他早早去藏在对院外面的一棵树后面,看她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往哪去,结果看到月刚起将在头顶,村里还有人的走动和狗吠,她就从家里挑着人稀时候出来了。在门口左右看一看,见无人无动静,便风急风急地起脚朝着村外走。到村外田野的路口上,一转身,她人旋疾不见了,把随后的孔生甩在路上像扔一粒石子落在鹅卵石滩样。
孔生不再跟踪少女了。他决定要好好找她把话摊开来,如果她是每夜都去村外找了别的男人去,那就请她索性搬到别村离那男人近一些,如果是她夜里去镇街的妓院营生了,那就不要住到孔祖村里辱了孔家子孙后代的圣名和洁誉。第二天,他去找她了,那时太阳刚升起,村人下地都扛着农具走出来,不下地的都在日光下面晒暖说聊话。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这个院落空着手,不是去给她们母女送接济。他在院里再又咳一下,算是礼仪招呼声,然后径直进了她的屋。她的屋里和他几天前进来时候一个样,床在里墙下,被子叠在床里边,有个木箱放在床头上,简陋如村外的几块石上落有几根柴枝般。她不在屋子里。他想转身走出去。然就在他要转身时,他看见那有裂缝的木箱上,放着一个卷成卷儿的锦袋子。
犹豫着过去把那锦袋拿起来。
袋里装着一把几寸长的小佩刀。孔生望着那佩刀惊住了。很快把佩刀从刀盒抽出来,看那锋利雪亮的刀刃上,还挂着一丝未曾彻底干的血。
他被那刀和血丝愕住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听到门口有了脚步声。很快把刀插进刀盒里,将锦袋卷起来,放回原处站直身,一扭头,看见少女一脸霜白地站在他身后,脸和目光的冷,都和那刀上的寒光一模样。
“你连续几夜都在盯着我。”她的声音又细又尖利。
他嗫嚅着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你放心,”她很鄙薄地望着对他说:“我在这儿没情人,也没去镇街花柳巷里卖身子。可我去哪做啥你别管,也别说出去。说出去,你我就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了。”
她让他从她屋里走出去。让他再也不要盯着她,说这样对他好,对大家和这两个院子、两个老人都好些。说以后她不会晚上出去了,她母亲身体愈来愈不好,她要安心留下照顾母亲了。他就从她身边擦着她的身子走出去了。那时有上午的阳光从窗棂透进来,落在她脸上,仿佛被日光照透的一块薄冰贴在她的脸上样。她的样子总让他想到香奴的样,可她又确实不是香奴儿。她比香奴高,也比香奴单瘦一点儿,脸上的皮肤也比香奴微黑微红一点儿。香奴身上有一股春草初发的甘鲜味,脸上总有柔润一层笑。而她的身上是一股秋草入冬的储枯味,又一天到晚脸上都是冰颜色。这么想着慢慢走出去,孔生若偷拿东西被人捉了又被放了样,总有想朝自己脸上抽一耳光的念愿升上来。就这样到了屋门口,要出去时又突然被她叫住脚。
“我如果怀孕了,就再也不去找你了。如果没怀上,会去找你再一夜。”
他愕愕地立在屋门口下面,依然不知该说句啥话儿。
也就这样把日子又过回到了原来那样儿,像他们中间什么也没发生过,谁对谁都不甚熟悉不甚了解样。他还一如往日地去给她们母女送些米面和油盐。她也还是有事了悄然走到这边院子里,没事就和母亲在这边的草屋矮院相守着。冬天和树叶枯落一样过去了。她的肚子隆将起来了。先是有些鼓,后来大隆大鼓着,就更是少见出门了,米面饮水一应都是他去送。村里人问他那个老院住了谁?他说家里的亲戚年初雨天房塌了,现在借住来这过个冬。就这样他几乎天天进入那院里,可她却总是隔着窗子和他说话儿,让他把送来的米面放这儿,把送来的油盐放那儿。他问她你身子到底怎么样?她隔窗说需要你帮忙我会告诉你。算一算她已有身孕八个月,他担心她和阿松一样难产出事情,问她要不要去请接生婆,她却隔窗大声训斥说,若让人知道她在这儿生孩子,她和母亲就没命了,他家的子嗣也就没命了。想进到屋里去看看她,她又白天也把屋门从里闩起来,也就只好每天不安地来给她和她母亲送些吃的和用的,放在她让放的地方去,又落寞寥寥地走出去。
一天又一天。
到了正夏至时,他上街买了两把蒲扇和一袋降暑的绿豆给她们,一进院听到屋里有婴儿哇汪汪地哭,嗓子亮得如泉从崖上跌下来。孔生惊喜地提着东西朝她住的屋子去,到那儿门是半开的,进去看见少女用一个头巾包在她的额头上,脸上显出蜡黄和汗粒,人躺在床上虚脱一样。而自家的母亲正在那床边用布包着浑身都是红肉的小婴儿,人比筷子长,胖得像人的胳膊样。屋子里有生过孩子的羊水味,甜淡腥浓如一片未长熟的青稞味。孩子的脐带依照风俗埋在屋里暗角下。生孩子用的热水盆和火烧剪,都还摆在床前和桌上。看他走进来,母亲笑着对他说:“是个男孩子,这下我们这支孔门有后了。”还把抱着的孩子递给孔生看。孔生接过孩子,并没有显出对那孩子有太多的惊喜和亲恋,而是抱着那团肉,走到床前望着少女的脸。
“你怎么样?”他问她。
“抱走吧,”她和从前一样的不冷也不热,脸上挂着画在纸上再也不变的神情说:“快回去熬些米汤喂孩子。”
他更是不解地看着她。
她依然平平静静道:
“我是只能生不能养的人,只能用这个法儿感谢你孔生对我们家的好。”
母亲就抱着那个婴儿走掉了,立刻赶回去熬煮米汤喂养孩子了。待母亲走到院子里,她听见从那边屋子传出她母亲嘶哑飘忽的声音问:“男孩女孩啊?”然后母亲像对着天空一样答:“男孩儿——”又有一声从屋里传出来的话——“这孩子长大指不定他会成为举人哪。”之后就是一片安静了。就是孔生的母亲从这个院落朝着那个院落走出去的脚步声。
又几天,少女的母亲死掉了,没想到那句“这孩子长大指不定他会成为举人哪”是孔生听到少女母亲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她是睡到夜半寂寂静静死掉的,怕天热腐尸来日少女就把她给埋掉了,埋在村外一个荒岗上。那时死人埋人是各村各庄的一件平常事,没有引起多少村人的在意和议论,当孔生听说赶过来,坟墓的土堆都已堆起来。余事是孔生接着去做的,将墓堆的黄土堆得再高些,找来石头在墓脚砌出北方院落迎墙似的小石墙,以使野风不能直直吹在死者身子上。又砍来一杆柳枝插在坟前边,祈祷那柳枝活下来,有一木生命可相传,如垂柳韧生韧长样。
完了这些事情后,夕阳在那新土的坟上染出一片血红色,在那一片血红里,少女坐在那坟前,脸上一点悲伤都没有,且忽然还有孔生一年来未曾从那脸上见过的笑。
“你怎么了?”他问她。
“你走吧。”她轻轻松松说,“将母亲送终了,现在别人欠我的也该还我了。”
孔生便越发不解了,越发要问她许多话。还说到你母亲已经谢世了,你举目无亲了,现在最好的去处就是和我回家里,一起把咱们的孩子养大过日子。可少女却无论孔生说什么,都是对他说:“你走吧,你快走吧!”说着急慌着,声音高起来,目光一直望着西去的落日和面前一片血海样的红,然后脸上却又挂着惬意和轻松。
他想她染着疯郁了。
他过去拉着她的手:
“跟我回家去看看郎中吧。”
她把他的手推到一边去:
“你走吧,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周身轻快有力过。”
他朝着四野黄昏中的一片红色看了看——
“天要黑了啊!”
“我就是在等着天黑哪。”
他果然就走了,把她留在了村外荒岗野坟间。然他到村头没有回家去,而是藏在了可隐迹的村头路角上。天色很快暮黑下来了。黄昏像门一样关闭了。在黄昏入黑的缝隙里,他看见她像一道风从田野刮进了村落去,接着月亮升起时,大地上漫满清明和寂寥。这时候,她又从村落东看西看地走出来,胳膊弯里夹着那个包有佩刀的锦袋儿,见人了朝树后墙角躲一下,没人了便风样朝着村外走。到村口,她犹豫着四处打量后,朝山包和麦田夹着的一条大道上去,刚走没多久,有从张村到李庄走夜路的人,她一见就从路上跳到麦田里。孔生一直远远跟着她。她走他也走,她躲他就停下脚。就这么出村又过一个村,因为前面的村子是大村,赶夜路的人隔三错五不断线,她就索性在麦田里边不出来,沿着麦陇一直朝前朝着镇街的那个方向去。月中的满月银制金镶样,金黄正白的光,带着清晰可见的红晕晕的亮。小麦缺熟三、五天,夜香滚着潮润漫在大道上。从路上望出去,那连成湖片的麦田像齐地边界上的海。孔生看见在那海面上,有一条涌浪一直沿着麦垄朝前滚,像一条箭鱼在水下朝前快游样。他知道那涌浪是少女在田垄里边跑,也就顺着夜路看着麦浪朝前急脚快走着。有时那浪会忽然停下来,静一会看看四野空旷无人了,她就从那静旷的麦田走出来,到路上快步朝前飞着般。这时候,他就慌忙藏起来,待她走远了,再出来急脚追着她。就这样她一会在麦田,一会在路上。他一会藏起来,又一会走出来。
他终于没有被她甩下来。
夜时好像比白天过得快,没多久月亮偏东临着正顶了。济南府郊的一个镇子就到了。影影前面是一片房子和一亮一亮的灯。到镇街口的一个牌坊下,她犹豫着在那牌坊柱边站了一会儿。这镇子孔生一点也不陌生,前些日子他还来赶集给她们母女买了蒲扇和绿豆。再往前的多少年,他还被一个秀才带着去过镇子上的花柳巷。他想她不会是去花柳巷的妓院做营生,但母亲刚死哪能这样儿,且她还胳膊弯里夹着那个佩刀锦袋儿。
她在牌坊下站定一会儿,又起脚朝镇街走去了,步入大街脚下忽然慢起来,变得和那镇上的人家因睡不着闲晃没有两样。
他也朝镇街走过去,和没睡的路人闲晃一样。
两丈宽的主街上,所有的住户、店铺都关着。偶尔有从门缝亮出来的光,如拉直的条带一样从门口朝向街面倒过去。有喝了酒的醉汉从哪走出来,看她是个女的去搭讪,还动手去她脸上摸。她用手一推,或用手一弹拨,那醉汉就倒在地上了。她头也不回地走开去。他在后面追着她,到那醉汉身边上,看醉汉爬在地上抬着头,朝她伸着胳膊唤:
“我有钱,给你双倍行不行?”
她不扭头,径直朝前走。
他跟来瞟那醉汉一眼也又走去了。
从镇街的西口到东口,走了约有半碗饭的功夫后,她到了镇东寨墙下的古门口,然后右拐朝一条胡同急走着。他也慌忙朝那胡同拐进去。胡同里没有一个人,一地的月光如同一地的水。她像一寸月光一滴水样在那胡同不见了。他快步急脚地朝里去,又慌慌忙忙停下来。在他忧心找不到她的身影时,他听到前边的一棵树上有响动,慌忙把身子闪到一户人家门楼下。在门楼下的黑影里,他看见她在一棵树的树杈上,身子一跃动,如一只猫样从树上跳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墙上,然后又一跃,从墙上落入那户人家的院里了,且落下去时连一点声息都没有。
他慌忙从边旁人家的门楼影里走出来,几步到了她藏身的那棵大树下。是棵一抱粗的古槐树,枝叶稠密、树影婆娑,他立在树下看到满地都是银币、元宝似的月光片。抬起头,见那树杈上放着一件什么物,踮脚取下来,是她来时拿的那个锦袋儿。现在那锦袋里什么都没有,空空地卷着夹在树杈间。
他又把锦袋卷着放回原处去。朝着树对面的人家打量着,见面前是一幢新起的宅府大院子,门楼比两边邻家的门楼高出半房屋,双扇大门也宽许多。新漆门、黄铜钉,那门钉盖子和拳头一样大。不消说,这是镇上大户人家的大宅府。孔生不知道这宅府大院住着何样的商家或官人。镇上有很多人家都和南方苏杭有生意,还有几户人家都在外省的州府为官僚,最有势的是三品,听说是在福州的哪儿为朝政谋着一方天下的事。孔生抬头看看门楼下的门额上,有金匾写着“王府”两个字。他不知道这王府是主人姓王才叫王府,还是官位到了王位才叫王府。
他过去轻轻推了王府的铜钉红漆门,那门像一座山样没有动。他从门楼里出来到围墙下朝着围墙看,见围墙有两人那么高,新砖的硫磺味,浓得刺鼻子。他知道这是贵爵大户人家的新房新院落,就立在那光光洁洁的围墙下。一边是这老镇子的古寨墙,一边是这青砖大院落,他夹在中间像她来时夹在两垄小麦棵的中间样。惘然着,迷惑着,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听到从院落传来了说话声和脚步声,慌忙又闪到门前那棵槐树下,听到吱哑一声门响有人走出来。有人跟着送客人。那出来走的和送的,都约为六十岁的样,都是穿着官府家的长衫服,像是为官卸任回乡养老的样子。他们在门口说了一会话,有辆马车过来了,那走的上了马车后,送的招招手,就又回去了。
他回去竟然没有关大门。
孔生在黑影犹豫一会儿,大着胆子进了那王府的高大门楼内,闪在了入门即见的高大迎墙下,还见那迎墙正中的砖上刻有“泰山石敢当”几个避妖邪的字。他就在那字前的一丛花间,又看见两个公子一前一后从院里走出来,立在孔生前边不远处,前面的问着后边的,说科举前怎样才能见到考臣和出题卷的人,怎样才能把礼送到那些监督每年考生的地方官和京城御院考臣们的手里去。后边的吞吞吐吐着,说自己是完全应考上去的,这些真的不清楚。不过也还是答应帮着前边的问一问,试一试。前面的也就感谢着,硬要把什么东西留下来。后面的坚称不能收,说这是受贿罪,要蹲大监的。可那前面的,说我们是表亲,如同一奶同胞样,就是不为明年大考也不该空手来。便把手里绸布包的一盒东西硬生生地放在了“泰山石敢当”刻字前的一个神龛里,然后不急不慌走掉了。
后面的终是没有拒下前面的,有几分不安地出门送客人。他们似乎在门外还说了很多话,过了许久那后面送人的,才从门外返身走回来,闩了门,将神龛里放的东西拿走了。那东西是金条,一盒共十根,沉得一拿手腕朝下坠。孔生一直躲在迎墙下的花丛里,紧张得呼吸里不是没有呼气就是没有吸气样。他才刚大着胆子去摸那神龛里的金条了,一下子明白了这科举里的肮脏和弯弯绕绕的事,心里骂了一句啥,把那脏物又放在原地躲到别处去。公子从迎墙那边朝着宅府里边走。这宅府和孔生的妻子阿松家的宅府一模样,都是那样大的房,那样深的院,且这宅府的房子比朱举人家的宅府高许多,院子大许多,而且多一进,是高宅大院的三进府,巍峨凛凛宫殿一模样。公子过了前宅朝正堂屋里走,在院里还唤着家父说,子夜了,让父亲赶快回屋睡。正堂里的烛光明亮着,不久前他们在那喝茶谋事的茶桌、杯盏都还摆在桌子上,茶盘茶壶都如夜野的月光一样静在那。公子奇怪堂屋没人了,家奴还没有来收拾这茶桌和凌乱,也就嘟囔着进了正堂屋。然双脚踏进去,他一下惊在了门口上。他看见跟随侍奉父亲半生的老家仆,软瘫瘫地倒在茶桌边的烛光下,血像水样流着。他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惊着正要唤叫时,有把冰冷的短刀从他身后闪到前脖上,紧紧地搁在他的咽喉间。似乎那刀子只用一点点的力,他就会如老家仆一样倒在血泊里。
公子手里的金条当啷啷地掉落在了堂屋内,他的身子一下瘫着跪在了金条边。这时候,他看见父亲和他一样跪在堂屋中间老家仆的死尸边,脸色蜡黄,虚汗如雨,手被反绑着,嘴被他自己的布衫塞起来。屋子里茶桌上和立柱上的蜡烛已经燃去大半,亮光悠悠如鬼火样。不知子夜过去多久了,夜在屋里如在墓场一样儿。公子哆嗦着,想要回头望一眼,脖前的刀便朝他的咽喉皮里进了一纸深,刚好破皮让血流出来。看见血流着滴到他的夏衫上,跟着他的裤裆里也有热液流将出来了。他不知道身后是什么人,动作快得比他听说过的侠客动作快许多,三下两下就从哪拉出一根绳索把他和他父亲一样反绑了,随后朝他腰腿的哪儿轻轻踢一下,如木椽用力朝他腰肋撞一样,他觉得自己内里的五脏都在晃着颤动着。不知道他是被那一脚踢跳起来的,还是被身后的人如提一个布袋样,提着将他丢在父亲身边上。一转眼,他便和父亲并排跪在一起了,如秦桧父子的泥塑跪着摆在一起样。
镇街上有隐隐的更声传过来。
随着更声悠悠响过去,屋子里的一个矮凳从茶桌那边如长了腿样跑到这边来,到跪着的父亲面前停下时,突然屋里有道寒光闪一下,一把短刀从空中飞过去,到老仆人的死尸面前一旋又一绕,老仆人的胳膊就从胳膊弯那儿被旋卸下来了。卸下来的胳膊是左胳膊,被一个影子拿来摆在那个矮凳上,那把短刀便如厨师的快刀切萝卜,在那胳膊上飞快飞快地削片切起来。那矮凳上被削切下来的胳膊片,如萝卜片样靠着排在一起,血丝浸在凳面上。胳膊里的骨头如同白萝卜,骨头外的肉片如同长得过粗过大的红萝卜。这些胳膊片是红萝卜包着白萝卜,转眼有二十余片斜斜排成一行时,那飞刀慢慢停下了。
有一个人影闪出来。
竟然是三年前这对父子都见过的天台县朱举人家的香奴儿。
她比以前长高了,单瘦了,脸上黝黑冷怨了。人还是那个轮廓明亮着,可皮肤却比先前粗糙了。目光里满是沧桑和怨恨,仿佛那两眼明亮的深处是不见底的井。她左手扶着矮凳上还没有切完的半条死胳膊,右手握着那把带着血丝的刀,盯着那对父子问:
“说说吧,朱举人家满门灭绝,那把火是你点的,还是你点的?”
那对父子哆嗦着身子相互看了看。
“都放心,我不会杀无辜。这家仆若不是要唤我也不会杀了他。若他不是年轻时还强奸过他自家女儿我也不会剁了他。”说着香奴又从那胳膊上切下一片肉,用刀尖挑着那肉在父子面前晃了晃,“是你点的火?还是你点的火?”
父亲终于抬起了头,上下牙齿敲得叮当响。
“说了死一个,不说死两个。”香奴盯着那为父的脸。
“是我带人去点的火。”为父的最后看了一眼儿子说。
这时香奴把挑肉的刀尖扬一下,那块肉飞到了半空屋墙上,像一只蝴蝶贴墙落着样。她把刀尖移过来,顶在了为父的脸上去,还想问什么,这时儿子跪着朝前挪了挪,像看清了侠客是个女儿胆子变得大了,他开始一连声地对香奴唤着道:“不是父亲点的是我呀。是我仇恨婴宁去巡抚大人那儿,告发父亲贿赂考官、买了考题,被削了职,我才发愤读书、隐姓埋名,在又考上举人后,带人到天台县,烧了朱举人一家老小啊!”唤着说着,公子还朝香奴磕着头,请香奴杀了他,把父亲留下来,让他老人有段好晚年。这时香奴就把刀从父亲王进士那儿挪移过来了。“你倒是孝子,我就成全你为孝子吧!”这样嘟囔着,她把刀又顶到公子的面前去,正准备飞手落刀时,孔生不知从哪扑将过来了,一下跪在公子面前挡了公子的死,盯着面前用力看了一眼睛,像要弄清她此前长得什么样,现在长得什么样,怎么会没让自己认出来。“你果真是香奴啊——我一直觉得你是香奴——”他唤着看看面前老家仆的尸,看看矮凳上萝卜片似的胳膊肉片儿,和跪着的那对父子一样脸色苍白着,“香奴啊你怎么成了现在这样儿。”接着又用半嘶哑的嗓子唤叫说,“你切剁的那是人肉啊——你怎么能对人这么狠?”香奴也就盯着他,怔一会说了王家一年前,把朱家堵在家里全部浇油点烧了。说朱举人、朱公子、婴宁和家仆四人连一根骨头也没留下来,虽然夫人被朱举人和孩子从砸开的窗缝推出去,可人也被烧成残疾和聋哑,浑身没有巴掌大的一块好皮肤。说她是因为那天外出侥幸脱逃了。说她背着夫人在路上走了整整三个月,也才找到王家在这镇子上,先是因为如母的女主人活着不让她复仇,后来又因为她有身孕耽搁了。现在两者都结了,刚好这隐姓埋名的新举人,也回到镇上家里来,正是她该弄清凶手为主人复仇白冤的时候了。说着又一下把孔生推到一边去,把刀又抵到了王家公子脸颊上。而这时,被削职的进士又忙慌慌地跪着朝前急速挪两步,对着香奴大声求着说:“让他活着吧,他考上举人不容易,他是要到山西任职拐到家里来看我,要杀你就杀了我。是我见儿子中举后,看到王家可以东山再起了,才去烧了朱举人的家。”听了他的话,香奴没有把刀移到王进士的那边去,而是冷了一眼他,“争着死那就都死吧!”从牙缝挤出这一句,她便把刀子朝新晋举人的胸前刺过去。然让香奴没有想到的事情是,孔生又猛地朝着香奴面前扑过来,这一刀正刺在孔生的胸口上,孔生惊恐地瞪着眼睛跪在香奴前,看一眼刺进他胸口的刀,嘴角抖了抖,轻声嘶哑地对着香奴说:
“人可以这样对我们,可我们不能这样对人啊!”
血从他的胸口流将出来了。
他像身上没有了筋骨一样倒下去。倒下时他望着香奴,脸上挂着苍白色的笑,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去和阿松、娇娜、婴宁一家团聚了,你把我们的孩子和我母亲照顾好。”
孔生也就倒下了。
香奴愣一下,闭着嘴瞟瞟屋里跪着的和倒下的,忽然从孔生胸前抽出那把刀,低声嘶哑道:
“不杀他们我对不起朱家啊!”
就把那血刀从手里旋着扔出去,只见那刀月光一样从王进士父子的脖前皮肉上划一下,他们的脖子都有了书皮厚的刀口儿,血像水样挤着流出来,而那划过又飞走了的刀,在半空又飞出一个弧,闪电一样掉过头,朝着香奴自己飞过来。香奴没有闪,而是用身子迎了那把刀,那刀就扎在她自己的胸口了。然后她在那屋里怔着站一会,又慢慢无力地瘫下去。最后倒下时,她伸手拉着孔生血泊里的手,像她要让他把她带走样,就在天亮之前离开人世去追孔生了。
屋里留下的血气是一片鲜花正开时的香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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