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青凤栈
城门果然是在落日的最后一抹里边关上的。
回头望的时候才看见那关上的九道门,像一排大小不一的九个胡同口。而第三门的这一边,物景和从城门外面望时完全不一样。宽宽敞敞的大街上,铺满了带花纹的青石板。石板缝里是素洁的沙子和石粒。双层的砖楼和纯木阁楼及这楼屋中间加的草苫房,还有在打烊中关门的商店和酒铺,正回窝到檐下的鸟雀和家禽。没有人和康熙多说一句话,像他是个路人样。像他是这梦城里的人。他有些好奇地四处找寻着,看见那城门女子从主城门到着边旁门,一道地道关着门,用胳膊粗的门楔子,把那城门都从门后闩起来,然后一转身,沿着城墙下的胡同道,朝着城里的侧深走去了。他很想再去问她一些啥,可她却背对着他越走越远了。城门落在那,对着近临城门的几家楼阁和店铺,街景似乎在哪见过又似乎没见过。仔细把目光搭送过去,楼屋错错落落全是陌生的样。原来从主门朝着城里望,那幢临街的二层木阁楼,明明竖在街南边,可现在它却在街北,而且是三层。竖在街南时,它的楼角吊的是红灯笼,现在在北街却成了深蓝暗红的灯。尤其跟随皇上来的嫔妃、公公、侍卫、太医和一应人马们,原来都在主道街角等皇上,可现在,他们都已不在那儿了。那里空得除了楼影连个鸟影、树影都没有。事情竟和那城门女子说的一模样,从每一个门洞入城见到的世界、光景都全全完完不一样。他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同他们一道从主门道里走进城,可看不到他们又有些心里慌,仿佛出行冒险的人,身上少了银两、保镖和剑鞘。少年时和翰林院的先生及宫女额娘在紫禁城里捉迷藏,他曾独自一人到过宫里的假山石缝里,至今过去了六十年,这时皇上忽然觉得时间又回了那时候,又一次没有侍卫、公公、额娘陪伴,自己独自到了一个恍惚陌生的世界里。他如被人偷了东西又不敢声张样,可又有些暗喜轻松感,宛若初懂男女时,第一次在没人的地方拉了赫舍里氏的手。他四处打量着,落日很快在城街和房顶一尽薄凉了。从城街传来了闭门关窗的响声和愈来愈稀落的脚步声。有一层冷凉从身上升上来,本能地朝身上衫袍的厚薄摸了摸,想晚上住到那儿呢?想着朝着四周看了看,又在恍惚中看到那个穿龙服的皇帝在前边,朝着街的那头指了指,皇上也就朝大街的那端走去了。
黄昏到来了,有几家开夜店的饭铺正挑着灯笼朝门外的街上挂,店侍们在忙着把酒桌朝那灯笼下面摆。从街上望过去,店铺里的酒坛罐子大大小小都贴着红格纸。纸上都写些着“福”和“囍”的吉祥字。有菜香肉香从那店铺飘出来。有几个吃酒说闲的男人和女子,正在那店里吃着卤肉喝着酒。皇上并不觉得饿,只是觉得要尽快到哪一家相当于行宫样的客栈住下来。也并不一定要和行宫样,有龙床、温泉和前呼后拥的人,但干净、安全还是必须的。
也就急急地瞅着找寻着,往前走有几十步,在大街的右手见写有“梦客栈”三个招牌字的栈店坐落着,想要走进去,却在门口闻到有股马粪草的味,知道这店多是骡马车的旅人店,也就犹豫了。朝着“梦客栈”的对街这边望,又见一架木门楼的灯笼红光里,写有“水柔店”的三个字。他朝着水柔店那边走过去,到了那架木门楼的下边时,有个醉汉晃着身子朝着里边去,到门口又回头大声唤:“阿许,你们走快些!”然后那醉汉就扑到店门口的一个女子怀里了。
皇上盯着水柔店的大门看,这时店门前又出现一个艳到像光一样的女子朝他招着手:“你是刚到梦城吧?刚到梦城来住到我们店里吧,保你进来像进了天堂样。”皇帝朝那女子摆着手,想身边有几个带刀侍卫就好了,就可以进到店里看一看。哪怕只有一个身手好一些,他也可以到这水柔店的门前和那光一样的女子聊一聊。可身边一个侍卫都没有。他只好从那门前走将过去了。走过去他又朝那向他招手的女子瞟望着,这时后边的几个年轻人,说着什么朝他走过来。整整这一生,都是皇上到哪儿,那儿的人要给皇上跪下来,让路请皇上和他的龙车御马首先走过去。可到了这梦城,迎面过来的,看见皇上如见了不相识的人,他们朝皇上点着头,擦着皇上的肩膀从他身边过去了。那后边名为阿许的中年人,应着唤声去追前边的,竟一下撞在了皇帝肩膀上。撞到了不仅没有跪下来,还超前跑着大大咧咧回头朝着皇上笑了笑。
皇帝很震惊地追着目光朝着他们望,看见那撞他的,脸上有几颗年轻人才会有的红痘儿。待他们大大咧咧走远后,皇帝又朝自己身上的长衫看一下。这一看,他有些释然了。昨夜在耙耧山下安营歇息时,他脱了龙服来日没有穿,如微服私访一样将龙服放在御车内,穿了这套密针绣织的深色长衫子。之所以那过去的几个年轻人,没有给他让路还又和他碰了肩,就是因为他没穿着龙服没人认出他是大清皇帝来。想他们若是认出了他是皇帝时,那碰了他肩膀的子民们,不知得怎样跪下骂着自己有眼无珠,罪该万死,可又毕竟自己还是皇上的子民儿孙们,于是又请皇上免了他这死有余辜的当杀之罪去。
他又想起那个穿了龙服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心里莫名地揪着动一下,开始起脚朝着前边去。路边又有一家酒店和一家夜宵店。夜宵店在烤卖夜炉烧饼和肉酱馍。一排褪了色的黑漆门,一块迭一块地靠在店门口。四个光亮足满的红灯笼,挂在店外的两棵树杆上。皇上过去立在那片灯光里,想那个肩膀碰着自己肩膀的人,身上碰巧沾着龙气了,日后做生意该生意兴隆、家财万贯了;如果是种田,他家的田地该要风调雨顺、年年丰收了;倘若他将来的子孙要读书,这子孙就该榜上有名,成为举人或者进士了。想着皇帝笑了笑,又朝自己的深色长衫看了看,听见有个女子的声音在朝他大唤着:“热焦的烧饼你要不要?”皇上把头朝烧饼店里扭过去,这才看清那烤卖烧饼的,竟是母女三个人,母亲五十几岁像着三十岁,两个女儿都是二十几岁却像十七、八,她们秀容艳丽,一身媚诱,如三棵熟籽满盘的葵花在店里。
皇帝盯着她们母女三个问:
“知道哪家客店干净安全吗?”
那卖着烧饼的小女儿,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皇上道:
“你是刚到梦城来的吧?”
皇帝点了一下头。
“梦城哪有不干净、不安全的店。”
“总有哪家更为豪华、更为舒服一些吧。”
“你往前边走,”烤卖烧饼的姐姐把刚烤好的烧饼扎着挂在一杆竹枝上,像那竹枝上挂的不是烧饼而是十几、二十几个金黄色的漆盘样,“最豪华奢侈的店,在夜街的那头最末一个院落里,店门前写有‘青凤栈’的三个字。到那店里住,你想要啥儿就会有啥儿。”
皇帝依着人家说的朝前走去了。
大街上这时所有的店门都开着,五彩的灯笼都挂在店里店外的半空间。光亮在街上,像一流红水荡在被房屋、店铺夹砌起来的街渠里。那从正街岔开去的小胡同,灯光在正渠主道这边是明亮的,往深处便渐渐黯淡模糊着。消失的光如是消失的一团气,神秘在那黑暗的胡同像宫廷古画中留下的一片又一片的空白样。
米酒、白酒和果浆的香甜在街上飘着荡动着。
人来人往的影,像树叶落了又返身回到了树上或者花草上。辨别不出空气中的甜香是来自哪家夜店里,还是城外的夜间田野上。皇上就那么朝着前边走,觉得身上走出了一层细微模糊的汗,又觉得那汗被风轻微一吹有着一丝凉薄意。天上的月色如熟面和雪粉搅在一块儿,明明是夜凉,却又有一些暧昧的香味。看见一家大门是艳红色的住家户,有个磨房在边上。住户的院墙在月色搅揉的灯光里,像一匹竖起展开刚染色的布。斜对面有家骨牌艺欢屋,洗牌声流溪一样传过来。有两棵树朝皇帝身后过去了。有头夜牛迎面踢着街道走过来,见了皇帝还一连打了三个响喷嚏。皇帝闻到了牛槽里被水搅拌过的豆料味。有一家商铺门前的灯光是种金颜色,和它相邻的灯光是种樱桃红。金黄樱红揉在一块儿,呈着中原黄河边的泥亮色。又有一家客栈出现在面前来,店里的主人还是账房先生,正在柜上趴着算账拨算珠。算盘珠子的响滑像宫里的御车轮子在紫禁城的御砖道上滚着样。
有一户的阁楼屋子不知为何没灯光,在人家的光里月影里,房子彷佛是漂在水面上。从左侧扑过来了一阵田野气,又从右面铺过来一阵林木味。把目光从左右两侧集中到中间朝前望,看到烧饼店的女子说的青凤客栈的房屋了。竟然是草房。竟然卧在夜里像走累的牛马卧在田头上。门前有一柱老木杆。木杆上挂着三个南瓜灯,灯下吊着三个半围布大的木牌子。木牌上果然写有“青凤栈”的三个字。皇上走来立在那字下,朝着客栈的里边探着头。院墙、素门和穿过院落进去的一排客屋子,屋门口依然挂着三个南瓜灯。这儿已经到了城街外,寂静厚如一层漆黑色的雪,能听见黑雪中雪花串门走动的脚步声。从那院子里,飘出来一股夜冷味。浸了这冷皇上身上打了一个寒颤儿,就在他准备退身回到梦城主街时,那个和他长得一样、穿着龙服的皇帝又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站得距皇上只有几步远,脸上没有迎宾入住那样的笑,也没有要为皇上解惑对答的国师样。
“你来吧,这店就是为你留备的。”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沙哑和疲倦,宛若一个人生病许久第一次从病榻坐起和人说话样。皇上怔怔望着对面的自己惊得张着嘴,想要伸手过去拉一下,却看见对面的自己还是站得离自己远了些。“你怎么在这儿?”皇帝放下伸出去的手,忍不住地问。“跟着我。”对面的自己像对着一个生人说话样,这么说了就转身朝着青凤栈里去。望着他近有几尺的后影儿,因为龙服上的各种镶饰和绣缀,压得他的肩膀有些驼,若不是袍上隆起的丝棉垫肩与皇帝的竖发髻,康熙会觉得对面的自己要比自己矮许多。他拖着皇袍进到院里了,留下来的皇上不想跟着他进去,可奔袭上来的好奇还是让他跟着抬了脚。然而真的一抬脚,走进客栈的院子里,前面的皇帝却一到客屋门口一闪不见了。
客屋门是很一般的家宅双扇门,门坎似乎过高,谁过都要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把衣裙和长衫提起来。老木柜的客栈台,栈台上放着罩子灯,灯边有两罐贴了红格纸的酒坛子,坛子下放着两个土烧小碗儿。再就是算盘、账本和画在布上弯弯曲曲、不知去哪才能用上的梦城道路图,像一块抹布一样半团半开地扔在柜桌上。皇上走到客屋门口儿,便从那客屋迎出一个侍女来,三十岁或者不到三十岁,一脸都是喜迎相,她出来做出一个袖手躬身礼,说声“来了,客屋请——”便把自己的身子闪到一边去。
皇上着客栈女,觉得在哪见过她,又觉得自己怎么会见过她,便看她一眼朝前边迈了腿,提衫起脚进了客屋里,朝着迎门柜的两边打量着。屋里没有烤饼女子说的豪华和想什么就有什么的样,只是陋陋简简三间没有隔墙的大通房,左边摆了家常的粮缸和粮箱,右一间摆了两张吃饭桌,和一个专门收盘叠碗的厨柜子。屋墙都是用黄泥糊的墙壁和墙壁上贴的年画儿,且那年画在有些灰暗的灯光下,挂了烟尘和蛛网,像是几年、十几年前的年画样。就那么立在屋门口,皇上用很深的目光朝着屋里探望着,先是脸上有了一层狐疑色,后来又把目光收回来,打量着身边的侍女道:
“这屋里没有别的客人啊?”
“黄昏时候有人来这包房交代了,说今夜你来再也不让别的客人住下来。”
皇上便有些惊地盯住侍女看:“谁交代?”“一个说是那边大清皇的人。”侍女说,“那人穿了一身龙服还说他是康熙皇帝呢。”说了又请皇上朝着屋里去,皇上也便看清这三间前房的后墙上,还开有一道门,又想起那个自己已经见了两次的和自己长相一样、穿了他的龙服的大清帝,心里跟着有了几分踏实和威气,知道那个穿着龙服的自己终是伴在身边上,原来的虚怯慢慢弱减了,对什么都放心下来了。这当儿,时候好像近了半夜间,他看见了侍女脸上的疲倦和睡意。睡意传染一样到了皇上身子上,他也忽然觉得乏累了,有些膝软和筋肉紧缩那感觉,就跟着侍女朝那后墙门口去。穿过那扇吱呀响的门,过了一段草房立柱廓,又到了一个小院子,被引到另外两间屋子里,侍女开了门,做了一个请皇上入房就寝的手势后,像因为她是女子不便同皇上一道进屋去,只好独自立在门口上。皇上也便进了那屋里,随后听到侍女朝前院走去的脚步声,一如两个棉团在地面轮流碰着一样走去了。
屋子是不大不小的两间房,面积自然没有紫禁城养心殿里的房间大,几样家具的简陋自然不像皇上原来寝屋那样这儿是龙床,那儿是龙柜,龙柜边上还要摆着皇上夜渴时的常温水和起夜时的龙夜壶,床头上还有书架和奏章桌,单是笔墨纸砚就把书桌的桌面占去一大半,加之地上铺的斯坦国的羊毛毯,毯子上的几双皇上起夜下床要穿的龙拖鞋,使得那么大的屋子也满满当当着。这屋子里除了一张床铺和一张桌,加上墙角摆的供客人摆放行李的柜箱子,其余就是空气、墙壁和地面上的砖。窗台上的月光和桌角上的罩子灯,把屋子显得空旷如夜空下的田野家屋了。皇上在那屋里怔了怔,觉得那个穿了龙袍的自己这时该出来和自己说些啥,回身一看就果然看见穿了龙袍的自己出现在了屋门口,朝他点头说了一声“该睡了”,又退着到了屋门外,之后将客房的屋门关起来,把皇上一人留在了屋子里。
皇上朝着屋门那儿望。他看见灯光的影儿照到屋门后,像月光下的一枝树影在晃着。好像还听到了那树影在屋里晃来晃去的走动声。这声音又引来了墙角还是床上的两声蟋蟀叫。是夜蟋蟀的叫声让皇上觉得想要躺下来。“来人——”皇上朝着门口唤:“我要睡觉啦!”皇上唤着把目光从门口朝着屋里打量着,觉得总会从哪走出一个贵人或答应,来把他的衣服扣子解开来,帮他脱下衣服挂到龙衣架子上。然他这样叫了两声后,见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才想起现在他所有的随从侍卫都已不在了,从梦城的第三门里进来后,只有他和那穿了龙服的自己在一起,不免又在心里塌陷出一个看不清的恍惚来,脸上露出要掩饰恍惚似的笑,开始自己去胳膊弯里解着长衫布扣儿。竟然解了几下没有解开来。又想起自己这一生六十八年间,从出生的第一天起,一生都没有自己解过扣,没有自己系过扣,一生的穿衣脱衣一都是奶娘、贵人和侧福晋,直到自己成为太子、成为皇帝后,那为自己脱衣、穿衣的贵人、答应或皇后,都觉得让皇上动手穿衣系扣是罪过,如此皇上也便不会穿衣系扣了,也便笨着手指将手僵在自己的长衫扣儿上。
没解开也就索性和衣躺下来。
被子倒是柔软倒是还轻暖,只是有股霉潮味,像这被子已经十天半月没晒过。像这被子昨儿夜还被别的客人盖使过。他用力在被子头上闻了闻,果然闻到一股别的男人还是女人的体味、发味和汗垢味,猛地把被子从身上掀起来,朝着脚头扔过去,如从那被上发现了虫豸跳虱样。“来人呀!”他又大声地唤着从床上跳下来,又见没有动静就朝门口走过去,一把拉开门,重又朝着院里大声唤,跟着唤声从屋里跳到屋外去,又朝前院的屋子唤着“来人呀——”那个迎他送他到后院的客栈女终于出现了。她从后院慌慌跑过来,急急问着皇上怎么了。皇上说你赶快给我换一床被,这被子是被人盖过的。客栈女便怔在他面前,说这被子是今天刚刚特意为你缝做的,没有一人盖过呀。皇上说被子上有一股潮霉味,你过去闻闻那被子。客栈女也就很释然地望着皇上解释道,这季节天气谁家的衣被都有这味道,这是这边很正常的的衣被味道啊。
皇上怔在那儿看着那客栈女,声音里满是怨愤和怒气: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让被子有这味?”
客栈女盯着皇上看。
“我才是大清的皇上康熙哪!”皇上的声音由低到高去,后边几个字是从他嗓子吼将出来的。
客栈女立在那,没有听懂一样瞟着皇上看。这时后院的月光呈着青白色,梦城街上的声音从半空响着落下来,如树叶在秋夜飘落在了谁家的院里和地上。她就那么一直一直地望着皇上的脸,望着皇上的长衫和垂着的手,如望着一个要假冒皇帝的人。如此静着过了一会儿,皇上从牙缝挤着说了一句话:“你不信我是皇上吗?”客栈女在脸上笑了笑,如教书的先生故意写出一个错字要让学生认,而那学生认出那是错字了,又不说破只是在脸上挂着一层笑。皇上的脸上起有紫色了,他盯着客栈女脸上的笑,突然轮起胳膊在客栈女脸上掴了一耳光,使那客栈女身子一趔趄,朝后退一步,把手捂在脸上不说话。
皇上又朝前逼着进一步。
“去把你家店主给我招进来!”
客栈女捂着脸,还是一动不动地瞟着皇上看。
皇上又起手给了她一耳光。这一耳光打在了她捂着脸的手掌上,声音没有第一耳光响,用的力气却比第一耳光大许多,使得客栈女的身子由左向右晃一下,差点侧着身子倒下去。然待她身子立直了,除了惊惊恐恐地站在那儿看皇上,她依然是一言不发地直竖着,如同一段虚虚弱弱的木头样。到这儿,有一片云影从后院的头顶飘过来,院子里悠忽暗下去,又悠悠忽忽亮起来,在一片渐若寒白的月光下,皇帝以为客栈女会朝他猛地跪下来,连连磕头说着“我该死!我该死!恩请皇上让我现在去换一床没有味的鹅绒被子来。”可皇上看到的,却是那依然立在那儿一言不发的客栈女,个不高,人也不硕肥,稍显宽松的织衫和布裙,让她显出一些瘦小来。头发自然是最常见的竖盘朵团儿。朵团发髻中,插着木簪子,脸上显出挨打后也还依然那样的半白半红色,既没有委屈冤枉挂在那脸上,也没有不亢不卑僵在那脸上,看着皇上像一个女儿等着父亲要把该给她的全都给她样。皇上为客栈女这不张不李的表情震怒了,他借着越发明亮的月光咬牙盯着那张脸。
“你不怕我赐你一死吗?”皇上问。
“那你就赐我一死吧。”客栈女说。
这使皇上成为皇上六十一年来,第一次竟有客栈女顶撞他。第一次有人竟敢在他面前既不下跪,又敢说“那你就赐我一死吧。”且还不在这句话后又加说了那句话:“请皇上赐我一死吧——”皇上被这客栈女的大胆惊着了,他大唤:“来人——”扯着嗓子扭着头,“快把她拖出去杖刑三百、再赐她一碗黄药酒!”然而唤完后,待寂静和月光又扑到皇上面前时,皇上想起这儿没有他的侍卫了。没有他的随从宫女了。不能不再次亲自动手了。于是他怔了片刻后,上前一脚把客栈女踹倒在地上,一连脚地在她身上踢着和跺着,看着她缩着身子在地上滚着蜷曲着,一会拿手去抱着头,一会用手去捂着肚子和下身,但却始终没有哭唤、没有朝皇上说出一句“你饶了我吧”的求唤声。
皇上踢打着,像踢打一个装满棉花的包袱团。
客栈女在地上滚着如系了栓绳给武人用来练脚的棉布草团儿。
月光越发明亮了,那亮雪光一样在这客栈的后院铺叠着。皇上不知道一连朝客栈女的头上、脸上、肚上踢了多少脚,当有一脚踢在她的腿骨上,皇上的脚被弹了回来时,他感到自己的额门有了汗,感到气喘吁吁有些踢打不动了。于是皇上朝她狠骂了一句又粗又丑的话,最后用尽所有的力气在她的小腹上狠狠跺几下,看她像蛇虫一样身子蜷着不动后,才收脚喘息地朝着睡屋气鼓鼓地走过去,一脚跨进门里将门“啪!”地一声关起来。
世界一片安静了,像世界没了世界样。
来日皇上醒得非常晚,缘着昨儿半夜的暴怒让他受累了,一回屋便和衣躺下来。原来对人亲自动手踢打虽是体力活,可也是一桩舒筋愉悦的事。躺下皇上先还有一肚子的恼怒和怨恨,然舒了两口长气后,竟也很快睡着了。醒来时他觉得浑身筋骨疼,在床上翻个身,将胳膊腿用力伸了伸,听见身上骨关节咯嘣嘣的响,于是想到年轻时,万千人马,前呼后拥,到承德和燕郊骑马狩猎的威武和豪壮。想到昨夜好一阵对客栈女的拳打和脚踢,觉到自己是老了,连打人骂人都觉得费力劳神了。想到那个客栈女,那样的暴打她竟没有一句向他求饶的话,心里不免生出一些疑问来,也便彻底没了醒来后的惺忪和迷困。窗口那儿的日光里,好像有着雪白色,似乎太阳是从冬日的雪白上泛光照在窗上的,于是揉了一下眼,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又一次看见了那个自己立在床前边。“你醒了?”那个自己问。皇上望着对面的自已没说话。那个自己过去把倒好的半盘温水端过来,放在他面前,回来朝着窗口望了望:“外面下雪了,天气冷得很。”说着他又去取来一条方织巾,轻轻摆在洗脸盆的热水里,朝后退了一步立下来。
皇上怔在那:
“怎么仲春会下雪?”
那个皇上道:
“客栈的女子说,从第三门走进梦城气候和大清就不再一样了,你没注意昨儿一入城,所有的树木花草都没绿色吗?”
皇上起身朝门口走过去,哗地一声拉开门,看见客栈后院的落雪有几寸那么厚,且天空中还飞飞扬扬飘着鹅毛大雪花。果真是冬天到来了,有一股寒气朝着皇上袭过来,他身上哆嗦一下子,慌忙朝后退一步。“是因为我昨夜暴打了这客栈的女子春天才变成冬天了?”他问着对面的自己说,“那女子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对面的皇上有些惊异地望着皇上问:“你昨儿是亲自拳脚吗?”皇上瞟着对面的自己不说话,像他不该这样问着自己样。“我昨夜做了一个梦,”那个皇上说,“梦里有人告诉我,说是我们到了梦城进了第三门,你暴怒会减你的寿。可那遭了你骂你打的梦城人,他们会增寿等于提前完成了修行多少年。”穿龙服的皇上对皇上说着叹了一口气,皇上听着木呆在门口,想起昨夜他如何地耳光和拳脚,那客栈女都不动不还口,没有一句求饶他的话,脸上飘过一层被羞辱的黄色和失落,像明白自己入了骗局样,忽然有些有些后悔昨夜的事,有些恨那客栈女。又想到了该去把这客栈女叫来给她一耳光,可又迅速把这恨念压下去,在屋里没有方向地走两步,片刻后又蹲下撩水洗着脸,听着门外有了脚步声,回头一看那个自己不在了,客栈女很快过来立在门口上。她换了一件新的棉袄棉裙子,脸上还有被人打过的肿胀和血红,然见了皇上却是一脸笑,且还充满着感激和谢意。她来叫皇上到前房的厅间吃饭去,说特意给客人准备了蛋饼、小菜和豆浆,还有蜂蜜熬梨水,请客人去尝尝这边的菜有没有那边的饭菜好。说倘若觉得不够好,她可以去请更好的厨师给客人重新做。
皇上记起了那个自己刚才给自己说的话,望望她又把目光从她身边瞟到院子里,看见有喜鹊从雪地飞到门口柱子下,不住地点头啄食儿,叽喳叽喳的叫,婴儿歌样响过来。“今天是初几?”皇上自语着问。“腊月十九啊。”客栈女随口答着说,“再过些日子就该秋天了。”见皇上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她便深进一步地解释说,你们那边的时序是由春到夏再秋冬,可这边的时序是冬、秋、夏、春倒着来,一切都是颠倒的,你一路朝欢乐国的深处走,记住什么都和你们那边相反就行了。
皇上便把双手僵在洗脸水面上。
客栈女说完朝客栈的前房走去了。皇上望着她,一脸都是怨疑色,想要立刻离开这梦城,尽快到欢乐国的他城他镇看看会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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