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知道你想听的是哪桩儿事。
那事儿我该从哪说起呢?就从那天晌午时候说起吧。临近晌午时,发生了一桩很奇怪的事——我忘了我是啥儿时候去新宅那儿挖那淋石灰的坑,可在临午时候挖成了,明明挖前我在地上画了长两米、宽两米的线,坑是正方形,可它挖成后,你猜咋儿呢?那正方形的土坑它自己变成长方形的墓坑了。变成了一米宽,两米长,一米五的深。
正方的淋坑它自己忽然成了长方形的墓坑了。
大夏天,热得人恨不得跳到水里去。给你说,我那时一身都是汗,从那坑里爬出来时我怔在那儿了,想方坑咋会变成长坑呢?淋坑咋会变成墓坑呢?可它就是变成长的墓坑了。就是那时候,我想到你要听的那事了。就是那时候,我开始昏头了。那时候,日头悬在靠东的斜顶上,团团硬硬像是一坨屎。它是一坨屎,你说它要是一坨黄金该多好。那时候我抬头看看天,有一把日光红铁丝样戳在我眼上。那时候我看完了天,又跳到墓坑躺下试了试,那墓坑舒服得如床如井水透在汗身上。躺着从那墓里望出去,能看见我家宅前菜哥菜老板家新起的三层楼,红砖墙,平楼顶,墙砖整齐如码垛起来的麻将牌。房顶正中央,起出一间阁楼亭屋子,水泥红柱子,琉璃黄瓦顶。这亭子不为住人只是为了给人看——我日他祖奶奶,你说他家这哪是盖房子,这是仗威扬势烧钱哩,像早几年有镇上人家不会开车就先买好轿车停在门口样。真的日他祖奶奶,钱都不知从哪弄来的。这年月好像到处都是钱。有人闭着眼,在梦里随手朝哪抓一把,醒来睁开眼,手里就果真一把钱。给你说——这话是不是跑题了?跑就跑了吧,你得让我说说菜老板。菜老板早年种菜卖菜也能用菜棵菜叶盖起三间新瓦屋。后来他在镇上租下两间房,在门口挂上时鲜蔬菜水果店的大招牌,原来的菜哥、菜伯就成了菜老板。手到擒来又几年,他就把簇新的瓦屋扒掉盖成楼房了。成了镇上的阔绰人家了。你来说一说,这世道是不是对别人富得如婊子床头的首饰盒,眼花缭乱到处都是钱。可是我们家,全他妈靠开一个馍店过日子。卖个馍顶天能挣一毛钱。这他妈哪是日子哦,这是一条饿狗为了讨食四处流落活着呀。我他妈的命,就是一条饿狗命,一辈子为了寻食找窝没日没夜奔波着。可是到头来,你看到一块骨头伸爪后,放到嘴里的却是一把蒺藜一泡屎。日他祖奶奶,这也就是我的命,累死累活我也挣不到几毛几块钱。到眼下,满镇人家差不多都扒掉瓦房又盖楼房了,我家连这宅地的平房瓦屋都还没有盖起来。为了盖房子,我天天去废墟垃圾场,捡了大半年的破铜烂铁、碎砖烂瓦被人抢走了。为了盖房子,我娃还差点杀了我。熬到这到处都是银库金山的年月里,人家挣钱如风吹落叶样,可是我,去乡下桃园买了桃子回到镇上卖,不知为啥那些赶集、上班的人,就是只买别家不买我家的。我去西瓜贩子那儿批了西瓜卖,不是赶上刮风下雨天,就是有人把西瓜卖得比我的西瓜更便宜,而且人家的瓜,也他妈当真比我的西瓜甜。我果真就是一坨狗屎命,生意压根就是我们家的一门瘟神哩,不做生意不挣钱,去做生意一定会赔钱。你说这事情,你说这日子,世道确是好世道,可好世道和我家一瓜一藤的关系都没有。
现在把话扯回来——那时我躺在墓坑里,从墓坑的脚口望出去,盯着菜老板家楼房的后墙和楼檐,我对那楼说,现在墓坑挖成了,我可能要杀人埋人哩,现在你只要轰隆一声塌一间,我就不想杀人埋人的事情了。就那么一直盯着那楼屋看,看了半天那楼连他妈的半间房子也没塌下来。后来我又想,只要你塌掉半间一角儿,我都不想杀人埋人的事情了。就那么一直盯着看,一直盯着那么想,到末了,那房那时候,连他妈一块砖瓦都没掉下来。
从那墓坑爬出来,将铁锹撂在一边上,用布衫把后背上的土粒扫干净,再把目光从菜老板家楼屋的后墙转到右边去。右边是语文老师家。语文老师家的楼屋又他妈挡着我的视线了。那楼屋竖在我家宅地南邻上,好得像镇政府的一处私园会所般。跟你说,语文老师家的楼,没有菜老板家楼屋高,可那二层楼,在这一排一片镇上新起的楼群里,洋雅味儿好似学生娃们书本里的插画呢。别家的楼屋都是贴着白磁砖,如城里洛阳的厕所样。可语文老师家,那楼屋偏偏贴成灰砖片,如洛阳王城广场上,新起的仿旧古寺古庙样。别家的院墙都是红砖墙,可语文老师家,把院墙扒了绕着院墙地基密密栽了一行冬青树,又在冬青里边栽了两排竹。冬青半人高,修修剪剪在半空平出一道绿坝来。而那两排竹,高有一人半,密叶匝匝和着冬青把院子围起来,让路人亮眼也看不到他的家里去。让他妈的家里显著文化显著一股洋雅味。
对你说,我从心里羡慕语文老师家。语文老师每次见我都是一脸笑,都问我娃儿咋样着,鼓励我好好供娃读书攻学问。冲着这一点,我不恨他诅咒他,不想着让他家房子塌掉正好砸在他身上或家人身子上。我只想让他家做院墙的冬青和竹子,死掉一排或几棵,或者让那冬青、竹子生满虫子叶变黄,落叶哗哗在夏天也如秋天到了样。我站在那方形变成长形的墓坑边,穿着衣服扑打着身上的土,望着和我家相邻的一排冬青和竹子,想着说你们干叶死掉几棵我就不杀人埋人了,你们不干叶,我就真的会杀人埋人哩。见那冬青叶子不死不动弹,我又降低标准了,盯着那冬青叶子威胁说,你们死一棵,无论冬青或竹子,你们谁枯死一棵我就做个好人善良人,不枯死一棵我就当真去哪杀个人。我要当真杀个人,杀了把他埋到你们身边你们就得和死尸做着邻居了。
我看着那青旺的冬青和竹子,将目光从最高的一棵竹上移到稍矮的一棵竹子上,想着哀求道,你们不死不落叶,就有人要被我杀了,你们只要有一片叶子干掉落下来,我就不会成为杀人凶手了,就不会有人被我杀了埋在这儿了。我就那么看着哀求着,哀求得恨不得朝那些冬青竹子跪下来。就是这时候,你猜咋儿了?我媳妇突然走来了。你说说——我想杀人她却走来了。她走来像我怕冷时她给我送了一块冰,怕热时她给我送来一炉火。看见她走来,我脸上、身上出了一身汗,心里又慌又跳不停地去瞅那墓坑。她就这么突然走来站在宅院门外朝里望了望,突然问我说,晌午做啥饭?我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看着她心里有个声音清清楚楚道,现在如果她死了,你就家财万贯成镇上的富人阔人了,不仅有钱起楼盖屋子,说不定你还会真的和家电老婆结婚成为一家人,从此你的日子就从地下过到天上、成了这世上最有钱的人家啦。如果她活着,你这辈子怕就只能过那狗屎命的穷日子。对你说,那时候她站在新宅门外边,我脑里的声音大得如响雷,怕她听到我脑子里的话,我把嘴闭得被人缝了样。就那么芝麻大的一会儿,我听着脑子里的话,心里想了很多事——尽管是白天——不怕你笑话,那时我他妈还想到她死了我和家电老婆搂着睡的好事儿。想到搂着人家睡的那滋味,不知道那时我的脸色啥样儿,只知道那时我盯着她的脸,她也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我的脸——呀,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又犯了憋气胸闷症?问着我,她又朝宅院的路边看了看,把手扬一下,像和路边的谁打了一声招呼样,说老胸闷你去医院正经瞧瞧啊,别信善药堂那杀只鸡吃吃就能治好胸闷症的偏方儿。说着她又朝路边瞅了瞅,起脚离开我,说中午就吃面条吧,然后便朝那熟人走去了。
她走了我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走了一会儿,我也离开新宅回家了。
是她走了好大一会我才离开那儿的。我怕她刚走,我在后边追着她,会忍不住果真做出恶事来。我要静一静。我要把一脑子的杂乱清理光净想些事,把这些天一脑子的乱麻思绪理出一个头绪来。
从新宅那儿出来时,日正近南临着午时候,镇西的街道上,到处都堆着夏天的闷热和黏稠,谁家的楼屋都怕热一样塌卧着。可谁家的都他妈没有轰隆一声塌一间。我从菜老板家门前走过去,走出胡同到了当年那儿到处都是污水垃圾的绕河路。你知道,眼下那儿的污水没有了,河沟填平了,直立着一排一户的新楼房。楼房前是用水泥砌挖出来的一条排水河,河水哗哗清清流得和镇上的血脉样。现在那河的新名有很洋的名字叫护镇河,随河绕走的水泥路,有很洋的名字叫滨河道。你说说,我们这个中原皋田镇,明明还是原来那个镇,一树一木一胡同,人都熟悉如熟悉自己的手指脚趾头,可要真的给你说起来,这镇子还真的不是原来那个镇子了。
跟你说,这儿我还要把话题拐个弯,多给你说些镇上的事。说了你才会明白,我为啥会昏头昏脑想去杀个人。说原来污水河那儿现在到处都是楼房了,那些新楼房的主人们,都是他妈外地到镇上来做生意留在镇上的外来户。外来户他妈家家都有钱。听人说,县上、镇上的政策是,外地到镇上经营生意开设公司的,只要你二年内给镇上交过多少税,或者给镇上的学校、医院、幼儿园里捐款、做过啥儿善义的事,就给你家落户到镇上,让你全家从外地人变成镇上人。你可以拿着镇上的红皮户口簿,让你家娃儿到镇上的中学去念书。让你三岁的娃儿进到镇上满墙满院都是红绿画的幼儿园。
横竖这镇是一夜之间豪华富阔起来了,人口哗的一下翻番了。
一夜之间这镇就成了城,成了繁华都市洛阳的样。成了人家说的豫西伏牛山里的一处韩国、日本和美国。镇上很多人都说我家门口这儿移民过来的镇上人,活脱脱就是一条富人移民街。而我家,是这富人街上最穷最穷的一家老住户。我娃说是我断了他这辈子移民到美国的梦想了。说他这辈子、我们家的这辈子,因为他最终没有留学去美国,这辈子日子都会是灰的、黑得和天永远不亮的黑夜样。对你说,我压根不信娃的这些话。我一定能让我家好起来,一定能在这儿盖起和谁家都一样的独门独院的楼屋子。说不定,三天五天我就有了那笔起楼盖屋的钱,下个月就能在那宅地动工盖楼了。自此我家也就成了这镇上的富阔人家了。
从那胡同走出来,踏上几年前才更名为滨河道的路,我回身朝北望了望,盯着那路边停的几乎家家都有的富康、夏利小汽车,和做生意运货的机动三轮车,小型拖拉机,还有摩托车和自行车,它们都随随便便地停在自家门口路边上,一半是为着方便停在那,一半是为了告诉路人说,我家住在这,我家是楼房,我家还有轿车、摩托车。我在滨河道上扭头看着那一排一片的楼屋和路边上的车,看着看着我又胸闷了,胸膛里像塞着一块、几块砖,且那砖都还泡在一池污水里,在慢慢涨大想要从我的胸里憋着炸出来。
到这儿,你注意我说到关键之处了。跟你说,五天前因为胸闷我去镇上的善药堂里找过一个老中医。那老中医也是从外移民过来的,他问我你是啥儿病?我说我胸膛里总像塞着一块砖。他说你是滨河道南边住的谁谁吧。我朝他点了一个头。他说我一看就知道你没啥儿病,只是胸里满腔都是郁积气,你把那郁积排掉就好了。
咋儿排?我问他。
想花钱了我给你开上几副药,不想花钱你回家杀只鸡,一举手猛地把鸡从半空摔死在脚地上,拿刀把鸡头剁下来,然后嘴里不停地骂着啥儿拔鸡毛,想骂谁你就关起门来拔着鸡毛狠狠骂着谁。指名道姓地骂,骂一句你拔一撮,骂两句你拔两撮,骂到第三句,你揪下一大把,将鸡毛骂着甩在脚地上,然后把那只鸡摆在案板上,左右手各拿一把刀,骂着你心里恨的人,剁菜样把这鸡剁成碎块儿,炖炖吃了你胸里的淤积也就排解了,胸闷气短的新病老疾都好了。
这就是我媳妇说的善药堂给我开的专治胸闷的偏方儿。她不信这偏方儿,可我偏信这方儿。心里老想着拔着鸡毛拿着刀,恨谁骂着谁,骂着谁把刀一下一下剁在鸡头上,剁在鸡的身子上。骂着躲着是多么痛快的一桩事。我就这么想着回家了。回到家已是晌午时候了。可到家我一推开院落门,院子里空空荡荡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没动静我朝灶房走过去。灶房没有人,锅还闲在灭着火的煤灶上,碗筷盘子都还在案桌里边堆放着。到了吃饭时候她还没烧饭,这让我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火。我火着朝着上房走过去。上房门开着,满屋子的寂乱朝我踮着脚尖跑过来。桌子、凳子、椅子和墙上乱七八糟的各种画,还有满地的灰尘和放在地上的一个没有洗的碗,它们全都跑来撞进我的胸膛里。我的胸膛憋得快要炸开了。我知道家里没有人,可我还是站在门口大声唤——喂——喂——这么叫几下,见没有动静和回话,我抬腿朝着里屋急脚走过去。
我径直进去打开了里屋床头箱的箱盖子。我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盒子我一下惊着了——他奶奶,几天前我往那盒里放了齐齐整整一万块,一百张的百元票,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还有油漆香的钱。可现在,银行在那捆钱上捆的封条不见了。一万块钱成了散的一叠儿。慌三忙四地把钱数一遍——我的天,日他仙人祖奶奶,一百张一下少了五十张。五十张就是五千块。五千块对你们可能就是一把花生米,可是对于我,对于我们家,那就是一盘金豆银豆儿。我一下惊在那儿了,汗轰的一声冒出来,心跳哐哐咚咚山崩地裂样。
我又数了一遍钱,仍然是一百张少了五十张,一万块少了五千块。
就那么在屋里待了一会儿,把钱又放回小盒里,将小盒放回木箱里,我从里屋出来站在上房正间屋。他妈的,屋里静得和我挖的坟墓样。院子静得和我挖的坟墓样。日光从院落铺进屋里如一锅沸水倒进了屋里脚地上。我身上热得受不了。手里捏着两窝儿汗。我知道是她拿了我的钱。家里只有她和我,不是她拿难道还会是鸡啄猪拱狗咬那钱吗?我日她先人呀——跟你实说吧,事情到这儿,啥都不再一样了。那钱你猜哪来的?那是镇上家电老板的媳妇相约我俩要成为相好、成为情人的一笔订金啊。这种订金是她能随便拿走花的吗?她拿这钱干啥呢?是给娃儿寄钱吗?可寄钱没有我同意,你他妈也敢去给娃儿寄钱啊——她奶奶,日她祖奶奶,我的心里彻底堵住了。胸膛里堵的不是砖块而是土坯了。那土坯在我的心里被血水泡开堵住了我身上所有的血管和通道。到这儿,不想着杀人的事情真的不行了。若不杀个人,我会被活活憋死在家里。
大门外人来人往着。
我从里屋走出来,站在正间门口上,猛一眼看见了挂在屋门后的一根绳。那绳是我为夏天收麦准备的一根拘子绳。我过去把那绳子取下来,拿在手里掂了掂,又翻着看看扯拽几下子,最后把绳子重又挂回墙上去,一屁股坐在了屋子里的椅子上。我在盘算要不要当真杀个人。杀个人到底好不好。我就那么呆着盘算着,这时候住对门家的老二娃子出现在了我家大门口——喂,你媳妇在街上馍店要赶蒸几笼馍,她让你晌午饭自个随便烧些啥儿吃。那娃儿唤完朝他家里走去了,后边的事情就天翻地覆不再一样了。
我朝镇上大街走过来。
跟你说,那时候我一听说她在馍店蒸馍我就朝着街上去。出门时我压根没想我是要到馍店把她勒死在馍店,我只是想着我要去找她,要弄清那五千块钱她弄到哪儿了。我气鼓鼓地朝着前边走,像她就在我前边,我要冲上去给她几耳光。就这样踢着双脚抢着步,从门前的胡同穿过去,一会儿到了正街上——到了正街你猜又出了啥儿事情呢?我发现我每走一步都有东西打在我腿上,低头看一下,你猜怎么了?我看见我没有打算勒死我媳妇,可我手里却提着那根麻绳儿。是那麻绳提在我手里,又一下一下打在我腿上。无论你们信不信,事情就这样,我没有打算活埋谁,那正方形的淋坑它自己变成了一个长方形,成了活埋人的墓坑了。我压根没有打算勒死我媳妇,可到了大街上,我发现我手里提着那根灰麻绳。是那麻绳它自己跑到我的手里了。
跟你说,我从胡同走出去,正街的街道忽然宽起来,跟着天地也宽阔起来了。早先镇上只有东西一条主街道,可现在,中国盛世了,镇子也跟着盛世繁华了。一条主街变成了二横二纵四条街,还学着省会郑州的样,把四条街更名为经一路和经二路,纬一街和纬二街。他妈的,这世界一天一个样。原来街上只有一个红绿灯,红绿灯里的灯泡经常被人摘走拿到家里去。可现在,镇上凡是有十字、三岔和丁字路口的,都架着一柱红绿灯。经路纬街的道边都是三层楼或者四层楼。楼被统一规画都镶着古色古香的灰砖片,檐脊房顶挑着角,都是红黄色的琉璃瓦,让人一到镇上立下脚,如一脚踏进了一座繁华古城样。
对你说,镇子就是一座盛世新古城。你知道城外还有两条高速路。路两边到处是工厂。到处是车间。到处是各种公司和各种为洛阳、郑州和北京加工生产方便面、火腿肠和各种各样的床垫和办公桌的厂家和生产商,连夏天有收麦的麦车从这经路纬街走过去,都成了稀罕像牛车、马车从北京、上海的街上过去样。我没去过北京和上海,可是你知道,我娃在北京读书哪,我对北京、上海一点不陌生。现在我到了北京、上海一样的大街上。到了经一路学着苏州、杭州在大街上修的那条穿街而过的柳荫渠边上。到这渠边我想起五天前善药堂的老中医,他让我杀只鸡治疗我的胸闷症,可我媳妇舍不得鸡子她让我去买一盒北京同仁堂专治胸闷的牛黄顺气丸。三天前我去买顺气丸时到这渠边上,家电老板的老婆从前边善药堂里走出来,她到这渠边看见我,忽然立下不走了——跟你说,事情到最最关键的时候了——家电老婆她人比我媳妇高,也滚圆胖得多。家里日子好,人白到像我家馍店蒸的馍。事情咋说呢?我和家电老婆原本也是认识的,一个镇上的老户人家哪能不认识,只是她家住镇东,我家在镇西,人家的日子好如仲春四月天,要花有花要果有果着,何况她男人不光把家电商场从三间平屋扩大成了三层楼。三层楼里都是电视、计算机、手机、冰箱、洗衣机和七七八八的先进贵物货。方圆几十里,半个县的人家用的电器物货都是她家的,而且她家还在镇外开有县里最大的一家饮料厂。那含有中药凉性的饮料卖到洛阳、郑州、上海和广州,还有人说连香港、日本和新加坡,都有人喝他家含有中药味的饮料呢。人家是我们镇上最有钱的人家哩,这样儿她和她男人向来都和我们这样的人家很少过过话。可是这一天——你注意——她忽然站住和我说话了。你注意,我在经一路的这一边,她在路的那一边,她朝我看了看,说着啥儿跨着经路朝我走过来。她不走来就好了。可她走来了。她走来好事到来了,也祸从根起了。她走来我以为她是和别人说话儿,这样我朝左右瞅了瞅,左右除了电线杆和一辆卖香蕉、甘蔗的三轮车,别的啥儿都没有。这样我有些慌张地看着她,看她走过马路立在我面前,上下瞟我一会儿,脸上挂着笑,对我说声哎——论年龄我该给你叫哥吧?我比你大几岁,你也到善药堂里看病吗?我问她。她朝我点了一下头,左右看看又用很轻的声音对我说着问,我也胸口常闷疼,你杀鸡剁鸡胸闷轻没有?
——我还没有顾上杀剁哩。
她听了就走了。
可走了几步她又回来了。这时她要不回就好了,可她又慢慢折身走回来。回来时,她脚步又轻又慢着,到我面前几步远,立下来再次上下打量我一番。
——你过来。过来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说着她又回身走去了。我跟着她慢慢往回走,到了人工水渠的一座桥头上,她从那桥头朝着流水下游走,我在后边跟着她,走有十几步,见前后没人了,只有我、她和流水、柳树了,她立下脚儿等着我。等我一到便早就想好一样对我道,哎——这事无论你应不应,烂在肚里你都不能说出去,我是信你才要跟你说。她说到,我想了几天不知该和镇上的谁来说办这事儿,才刚见到你,忽然觉得和你商量这事是再合适不过了。镇上再也没有谁比你和你家合适了。说到这,她又朝左右和水渠的上下看了看。水渠里有谁家的一群鸭子在游着。还有很少见的两只白毛水鸟落在水渠里的一根木头上。大夏天,那时最热的正午快要过去了。水渠里有从水面升荡起来的水凉气,还有顺着河渠从西向东吹的风。那儿静得很。世界和镇子静得很。我不知道她要和我说啥儿。人家那样富阔能和我说些啥儿呢,我又能帮些人家啥儿呢。我等着她开口。等着她那要和我商量要我帮的一桩儿事。我看着她的脸,心里砰砰跳得慌——我能帮些啥儿你尽管对我说。说着我生怕她说出一桩我做不了的事,看着她那张了又合上的嘴,又一次前后左右看一看,她从我面前朝后退了小半步,像这样一退她就放心了,能把话儿说将出来了。
——你得答应我,我说出来你烂在肚里也不能对人说。
等我又一次朝她点了头,你猜她对我说了啥儿话?她说全镇人都说她的日子好,半个县人都说她是神仙过着神仙日子哩,可没人知道她男人自从做了家电生意后,生意成了就和秀发佳容理发馆的一个小姐好上了。说这一条街、半个镇的人都知道他和那个小姐好,还把那个小姐当作保母在家私养着,可是只有她,以为他是因为家里有钱了,真的为她请了一个保母哩,没想到那保母其实是他的二房呢。说他们家的饮料厂,连年货都供不应求着,生意大旺大好着。说她以为他是为了饮料生产才从家里搬到工厂住,可是哪知道,人家是为了和那小姐方便才搬到厂子里。她说他已经搬到工厂住了三年了。说工厂里盖了一幢洋楼比镇上谁家的楼房都要好。说她和他已经这样分床住了三四年。她一直要和他离婚,可他就是不肯离。因为离婚他的财产要分给她一半。要法院把娃儿判给她——她娃儿在县城读中学——要把娃儿判给她,他的财产就要分给她一半还要多。她说她男人既不肯离婚又不和那姑娘分开来,这样扯着牵缠着,让她每天夜里都睡不好,气得时常胸闷心绞疼。说眼下她忽然想好了,她要告诉他男人,说她在镇上也有相好了。也有情人了。她要让他嫉恨她,和她一样生闷气。一样生气要么他和她离婚分家产,要么他把那小姐赶走回来过。
——我想请你来帮我这个忙。
她说到,我知道你家日子不太好,想盖房多少年都没盖起来。娃儿在外读书一年也得一大笔的钱。你帮了我我不会亏待你,一笔给你三万五万块,就等于你家馍店的生意做了三年或五年。说着她把目光有些热络地搭在我脸上,像谈一笔生意成了更好不成也没啥伤害样。水渠里的鸭子那时游走了,不知去哪一会又游回来了。还游着响出一片嘎咕咕的叫。白毛水鸟也不是只有那两只,这时不知从哪飞来七八只。有两只不在水里而是落在岸崖上,仰着脖儿盯着我们俩。
——我能帮你啥儿呢?
——我就对他说,我和你好了。你是我的相好了。
她竟这样说。
她真的这样说,话像一个锤样飞来砸在我脸上。可那锤子不是铁锤石头锤。连个木锤也不是。是棉花做的一个软锤儿,飞来一砸就从我脸上弹落下去了——你说啥儿呀,我说弟妹啊,你不是在说笑话吧。她又朝我看一眼,朝边旁瞟一瞟,扭头回来认真道,不说笑,是说正经事,你答应了我就对他说我这些日子我和你好上了。
——他咋会信哩?
我问着朝我自己身上看一眼,说我寒酸成这样,日子又穷到在镇上数一数二着,是连卖西瓜都要遇上下雨天的人。因为你和你家不配我,我才要对他说我和你碰上好上了,这样他才嫉恨我,才会又气又着急。他爱离婚不离婚。他爱和哪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睡他就和她睡,可我就是要找你这样一身寒酸家里穷的人,只有这样才能气到他,才能让他要么和我离,要么和那姑娘分手回来和我过。她一口气说了一堆话。不骗你这些都是原话儿。话到这儿她就说完了。意思明明白白了。她在等着我的应答或者不应答,看我像看一样挑来拣去的东西样,脸上的白里飘着一层像有又没有的红颜色,嘴角上有像笑又不笑的意思在挑着。
——你对你男人说了他会咋样哩?
——他会去找你。找你你就对他说,是我勾引你。说咱俩已经有了那档儿事。你把那事儿说得越脏越细越是好。你说了他骂你一顿我给你五万块。如果他动手打你一顿了,我会赔你十万块。十万块你家的楼房就能盖起一层儿,加上先前你存的钱,楼房也就盖将起来了,到时候缺一少二你再问我借。
话到这儿我们谁也不再说啥了,好像一笔生意谈成了。河渠两岸的住户里,有个妇女从她家后门走出来,往水渠里倒些啥儿又从后门回去了。回家时她还朝我和家电老婆看了看。我身后的这一边,经一路上还是人来人往着,除了汽车过去尖叫着的喇叭声,别的声音都模糊不清哩。我俩就那么静着待了一会儿。静着待着的时候她又笑了一下子,笑着对我说,仔细看你还长得真不丑,去把头发剃一下,洗个澡,买身新衣服,镇上长得像你这样顺眼的其实没几个。
她说我长得好。不怕你笑话,年轻时候我确实长得好。长得不好我媳妇不会翻山越岭嫁给我。她说我长得好,可我不知道该对她说啥儿。我没有顺着她的话儿说下去,想了一会儿,我说了一句更为关键的话。
——你男人要带着人打我把我打成残废咋办哩?
你觉得我这时说的这话关键吧?对你说,我是那种关键时候知道该说啥做啥那种人。
——他不会带人去。他是经理是场面上的人,他怕人知道我有相好这桩儿事,更怕人知道我的相好是不配我和我们家的人。反正横竖你都说是我勾引你。那样儿,他真把你打残了,我给你钱养你一辈子,不让你花上一分钱,立马把你家楼屋盖起来,盖起来再养你家人一辈子。
事情就这样谈妥了。不管你信不信,我俩就这样谈妥了。我很郑重地朝她点了一个头。她很快从她的小红包里取出一叠没有开过封的万元票儿过来塞到我手里——不用数,是昨儿天刚从银行取出的。她说这是一万块的订金钱,其余的等几天,事情完了我把后边的一笔帐清都给你。
这就事告一段了。
再无话儿了。
谈妥后她沿着水渠的路岸朝东走,我沿着路岸朝西朝我家里回。有了这档儿事,我压根不再去想杀鸡和买顺气丸的事情了。仅仅是家电老板骂上我一顿,她就给我五万块。他踢我几脚给我几耳光,她会给我十万块。打伤我了她会帮我盖起一栋楼。打残我了她不光盖楼还再养我、养我家人一辈子。这真是人来运了摔爬在地上,会刚好捡到一把银行的门钥匙。事情也就这样儿,回家时我一路都在盘算家电老板哪天会和我见面,会在哪儿见。会往死里辱我骂我八辈祖宗算了事,还是会又踢又打掴耳光。再或是他真的气疯了,举起啥儿又抽又打结果把我打伤了,不慎还把我打成残废了。我心想,从骂到打残,这一递一进共四层,事情最好的进项是把我打到伤的第三层。第一层虽然只是祖宗八辈被人血口骂一顿,不痛不痒能挣五万块,倒不如进到第二层,索性挨上几耳光,被人踢几脚,一下子就是翻番能挣十万块。可你既然已经被打了,何不让事情进到第三层,流点血,破些皮,哪怕断根肋骨啥儿的,在医院住上十天半个月,让她彻底把我家的楼房盖起来。盖楼屋房子的重要性,兄弟你在北京你不懂,可你娘、你哥、你姊们,他们在家谁都知道有多重要。跟你说,在咱们这儿有房比有爹娘都重要。你懂得房子比爹娘重要了,你就会明白我为了盖房做的那些事。再一说,做那些我也不全是为了盖房子——我还为了情——不怕你笑话,我真的为了情。后面我和家电老婆有了感情了,有了感情这事就变了。人一有情这事也就复杂了。这有情复杂的事情你应该比我懂。人就怕有情有男男女女那事情。有情还会有那事,人就该鬼迷心窍了,像人要跳崖双脚一离地,后面说啥也都来不及了呢。
现在还说那为了盖房一递一进、一二三四层的事。早先盖起一栋楼,只要十几、二十万,可是这些年,啥都涨价需要三十万或者三十几万了。三十万块我去哪儿挣?现在我打算让事情发展到第三层,由家电老板把我打伤让我住几天院,然后由他老婆帮我盖起一栋楼。那一天我就这么盘盘算算回家了。回家我顺手将院落大门关起来。那时候我媳妇正在院里捧着一把玉蜀黍粒儿喂鸡子,我回到家里对她有些喜慌喜疯地大声说,我们家要发财了,有人要替咱家把楼房盖起来,最不济也会给咱十万八万块。她那时听着惊得呆在院子里,我从她面前走过去,坐在上房门坎上,说你去给我舀碗水喝喝,或者索性打上几个荷包蛋。我说着看着她,也看着一群正啄玉蜀黍粒的鸡。她怔一会去灶房给我舀了半碗水,递给我又问我到底出了啥儿事。我接碗喝了水,对她说我在街上碰到家电老婆了。说了家电老婆把我拉到渠边跟我说的话。说完我望着她的脸,她的脸上是一层红润和惊怔,就像我们冷丁儿有过夫妻那事儿。那时候她不是看着我,而是呆喜喜地望着面前的墙,说老天呀,是十万、二十万,不是一万、两万、几千块,人家再有钱也不会让你替做这么一个屁事就给你一栋楼钱呀。这样嘟囔着,她又转着身子望着哪,脸上满是笑容亮堂的光。亮堂着她又慢慢收起笑,去屋里拿出两个鸡蛋准备给我烧碗鸡蛋水,可她拿着鸡蛋出来时,脸上没有了刚才的红色和亮堂,成了半青半红还有一些死僵气。她就这样竖在我面前,慢条斯理对我说,我忽然想过来,这钱我们不能挣,挣了让人知道你是她相好,你没脸了我也没脸了。娃子知道你在这镇上有相好,他还咋叫你爹咋在人前做人哪。
我俩为这争了起来啦,争到最后也没争出一个结果来。可是争了一会儿,你猜咋儿了?她都囔着转身去灶房,我在后边盯着她的后影看,看着她把鸡蛋扔在一个案板上,让鸡蛋流了一桌又一地。也就这时候,我忽然有些厌她了,把她和家电老婆放到一起去比了。我发现她没有家电老婆好看漂亮哩。我忽然想到我要和家电老婆真的成为相好会是啥样儿?我要和她离婚和家电老婆结婚会是啥样儿?那时候,我知道这些念想是笑话,是桐树想抱着榆树睡的想法儿,可就是这些念想一出来,它们死死活活杵在我的脑里了,像钉子砸进脑里了,再也拔将不出了。对你说,有了这念想,事情不再一样了,就像我说的才刚要跳崖的那个人,开始他只是站在沟崖边上探头望一望,可是到末后,他来真的了,身子一跃衣裳扯着风,飞起来朝着沟底悬崖是死是活跳下了。
对你说,我就是这么脑子一团乱麻地在晌午时候去找我媳妇了。一路上想着方坑它没有自己变成长坑该多好。那绳子没有自己跑到我手里该多好。她没有拿那五千块钱该多好。家电老婆没有让我当她的相好情人该多好。可事情就是这样一加一、一递一地跑着朝前了。从经路走到纬街上,离那繁闹的街口背冷一点儿,过去几十米,穿过一条胡同从纬一街来到纬二街,看见那两栋楼夹缝中间的三间老瓦房——我家租屋的馍店便到了。三间房有两间是人家的兰州拉面馆,一间是我家的蒸馍店。兰州拉面的招牌是木刻的红字悬在店门正上方,我家白暄馍的招牌字,是随便写在一块木板上。现在那木板招牌不是靠在门口墙壁上,而是倒在门口地底下。我到那招牌前边淡下脚,前后左右看了看,将目光扫进我家馍店里。锅灶、蒸气、案板和案板上的一层白面粉。屋里摆的馍篮、搭的蒸布和靠里屋墙下的面盆、水桶及一件没用也没扔的烂围布。她和往常一样在那蒸笼的后面弯着腰。隔着蒸笼望着她,好像她的头发、头皮因为总是出汗又三天五天不洗飘有一股醋酸味。好像我这三天两次见到家电老婆时,人家身上都有一股浓烈烈的兰香味。是那种大街上走过的染发姑娘身上才有的一种香水味。有人说她所有的香水和抹脸油,都是从韩国进口买来的。比起那些姑娘们,家电老婆身上的香水味里还有一股女人的肉香味。我和我媳妇结婚二十一年了,娃子都已二十岁,可我从来没有闻到她身上有过肉香味。
天是真热了,一抬头日头晒得人都无法睁开眼。午时的日光不是斜照着,而是从正顶兜头泼下来。我好像脸上出了汗。手上的汗像我才刚洗了手。穿的布衫、裤子也都黏在身子上。站在那儿我的心跳轰轰轰地快起来,人还没进馍店心跳就撞进馍店了。为了稳住我自己,我用脚趾隔着鞋底在大街的地上用力抠了抠。把手里的绳子换个手,然后咬咬嘴唇儿,又把左手的绳子还到右手上,也就终于起脚朝着馍店里边走去了。
这时她蹲在灶下从一个面袋往一个大瓦盆里用碗挖着面。有面撒在屋地上,她正小心地把撒面从地上往瓦盆里边捧撮着。我进去她没有看见我。立在门口的案板边,我不知为啥很快把这间看了百遍千遍的屋子重又溜一眼。门口不断有人来往走过去。店对面路边卖布鞋、水果的,一抬头正好能看到馍店里。馍店里有两处好地方,一是锅灶后边的脚地上,如果那儿发生啥儿锅灶正好能挡住大街上的动静和目光。二是靠屋里边的后墙角,用木板隔着有半铺席大的一个小隔屋。那隔屋是馍店的一个小仓库,里边堆着不用的蒸笼、面盆、小缸和从面粉厂进货到店里的几袋面。如果有啥事儿发生在隔屋,任人进了馍店也看不见。我把目光落在那间隔屋门口上,想人这辈子啊,许多事都是长痛不如短痛好。短痛来得快,猛一痛哎呀一声也就一了百了啦。
一了百了啥儿也就从新开始啦。
站在馍店里,我看见隔屋门口地上扔着她的二手手机和充电线,电线的那头连在墙角一个插座上,长有一米多,粗细一粒豆子样。那东西又细又结实,像人的腿筋被抽了出来那样儿。我就那么盯着那充电电线看,看着看着我把手里的绳子扔在了面板案角上。
这时候,我丢绳子的声音让她抬起了头。
——你来了?
我嗯一下。
——你拿绳子干啥儿?
——在路上捡了一根绳。
——晌午饭你还没吃吧?
我没有立马回她话,而是冷冷凉凉地瞟她一眼睛,用更冷更凉的声音问她道,你拿我钱了?她怔了一下抬起头,啥儿钱?箱子里的木盒里,我三天前往那盒里放了一万块,现在咋只还剩下五千块?她又开始把头低下去。又往瓦盆里挖了两碗面。把面袋口儿扎起来,慢慢提到一边去,回来端着半瓦盆的麦面迎我走过来——家里有钱啊?我咋不知道?你从来没有说过家里还有一万块。从哪来的一万块?她声音不高不低地说着和问着。这就是她的不对了,兄弟你替我评评这个理,你说她拿了她就说她拿了,为啥还要给我装神弄鬼打这马虎眼?你给我装神弄鬼我就不能不一是一、二是二地认真了,不能不以丑还丑、以暴制暴了。我开始用又冷又硬的目光盯着她,眼里有团火却发着青冰凌似的光。朝前挪一步,我又把放在桌角的绳子拿在手里边,像怕绳子碍她事儿替她腾开那地方。
——你真的没拿呀?
——我拿它干啥啊。
——我再问你一遍你敢说你真的没拿吗?
——我没拿就是没拿你那儿有钱我咋知道呀。你从哪弄的一万块?一夏天没见你干啥你咋有了一万块钱呢?
好像理直气壮、好像她真的没拿样。好像这时候,我觉得不能不做那事了。好像此前那事都是想一想,可现在要动真格了。此前淋石灰的方坑自己变成长方形的墓坑时,我一直还问那土坑——咋回事儿呢?咋回事儿呢?那绳子自己从家里长腿跑到我手里,跟着我来到大街后,我也盯着那绳子问,咋回事儿呢?咋回事儿呢?可现在,我不这样去想去问了。我脑子烫得很,里边乱得很,像脑子里塞着一捆干草又被人点火冒了烟。你说这时她对我承认她拿了那五千块钱该多好,可她不承认。你拿了就说你拿了,随便对我说你有急用用到哪儿了,跟我说声对不起,因为急用没有来及跟你商量就行了。你就说把钱寄给在北京读书的娃儿了,或者说用急借给邻居了。再或说,是借给哪儿的远门亲戚了。可是她不说。她满嘴都说她没拿。也幸亏她没说是她拿钱了。这就让我不能不想到一横心的那事了。想到家电老婆跟我说的只要我和她一了百了干干净净后,她人是我的人,钱是我的钱,和我真的相好真的结婚过日子。那时我直直立在馍店屋子正中央,看着她把面盆放在案板上,又把水桶提过去,将面盆里的面粉扒出一个碗大的坑,拿碗从桶里舀上一碗水,倒进瓦盆里边的面坑里。放下碗,她开始用手搅着瓦盆里的面和水。很快那盆里的面水被揉搅成了一团一拽的面絮儿。
这时候,我脑子里的一捆乱草真的着火了,一脑子都是青烟黑烟了。这时候,我把目光朝着大街瞟了瞟,拿着绳子从她和面的桌边离开到了小屋门口那一边。我到小屋门口坐在一张小凳上,把我手里的绳子丢在脚边去,又将她的充电电线拿在手里看。我犹豫是用绳子好,还是用充电电线好。我担心充电电线真的一下勒进人的肉里去,让血流得满地满屋子。毕竟我们过了二十一年了,用电线有些对不起这二十一年的夫妻哩。可充电电线那东西,这端有个插饼儿,那端也有一个插饼儿,中间四尺长的线,裹着一层织线布,老鼠尾巴样灰颜色。裹着一层织布好。裹着一层布,电线就不会刀子样一下割进人的肉里去,让血从脖子喷出来。那时我想充电电线确真是个好东西,用它勒人的脖子再好不过了。你说那制做手机的商家们,想没想过他们做制这截儿电线是世上最好不过的勒人凶线呢?不过我还是觉得用自己跑到我手里的麻绳好,说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用电线人就太狠了。我把充电电线丢下去,又拾起麻绳看了看,并用力扯拽几下那麻绳。
——这是我最后最后问你了,给我说实话,你真的没动那钱吗?
我扯着麻绳死着目光问她道。她依老样子没有搭理我,也没有回头来看我。她一点都不知道我有一横心的念头了,不知道她死到临头了。虽然不知道,可我问她时,她不再搅面和面了。和面时不断动着的上身和肩头,那时僵在半空静了一会儿,接着又拿碗舀了半碗水,慢慢地试着往面盆里边倒。也许是面硬,她想让揉面再软些。可想要揉面软一些,她却又抓了一把面撒在了面盆里——过一会儿馍熟了,你替我给镇北饮料厂去送二百八十个馍。和着面,她自语一样对我说,那饮料厂里好像煤气坏了呢,不能烧饭突然捎话让我蒸几笼暄馍送过去——哎哟哟,原来她晌午不在家里为我烧饭吃,是为了来给饮料厂赶蒸这二百八十个馍。二百八十个,倒是一笔生意呢。一个馍能挣一毛钱,二百八十个馍,能挣二十八块钱。二十八块钱,我日他天地祖奶奶,你这是二十八,可我丢的是五千块——喂,最后给我说句实话吧,你敢说你真的没有拿那钱?你没拿那钱,它会长了翅膀飞走吗?我好像还在问着她,又好像这话只在心里想了想。屋子里除了闷热就是静。从蒸笼里响出哨子一样热蒸气的尖叫声,一片飞针飞刀样在屋里飞着乱砍着。她不说话又开始用力揉面了,头和肩膀都在起落上下拱动着。蒸气的哨响吹出来的蒸气雾,升到半空散开来,一半到了大街上,一半散在这屋里,使这屋里也彻底成了蒸笼了。
揉面时她脚尖踮起来,从上向下用着力,把上半身拉着朝向半空伸,又从肩膀开始勾头朝下弯。这时候,她的后腰露在布衫外边了。原来她的后腰又黑又亮像被河水冲洗过的一块黑石板。我又想到家电老婆脸上、身上的暄白虚软了,像城里人吃的面包一样虚软有香味。我盯着她的后腰石板看。原来她后腰的皮肤不是纯黑而是酱黑色,像脏污一片从来没有洗过澡。可家电老婆的皮肤好白呀,人家和她年龄差不多,看上去却比她小十岁,脸上连一条皱纹都没有,白得像这店里刚揭锅的白暄馍。人家好像就是用白面蒸发起来的,暄虚柔嫩的身上哪儿都是海绵蒸馍一样儿。可是她,我媳妇,好像是黑荞麦面没有发起而蒸死了的一个黑馍人。我朝着蒸笼那儿望过去。我想那两大蒸笼的白馍该熟了。熟了揭馍时,我就能看见家电老婆的暄白细嫩了。不熟不揭馍,我就只能看见她的污黑荞麦面。
真的有了一股馍香味。
她把揉好的面从盆里搬出来,啪的一声甩在面案上,将手里的面泥搓到案上面团上,又拢到一块揉进一大团的面坨里,把目光朝放在案角的一个电池座钟看了看,回头对我说,你去隔屋把柳篮拿出来。说着自己朝蒸笼走过去,舀了一碗水,放在笼边上,准备着开笼揭馍的事。这时我拿着麻绳僵在那儿了,像听错了话样怔怔望着她。你说说,这都到了啥时候,我都准备狠心一了百了啦,她还让我替她把馍篮拿出来。想着她让我去隔屋把馍篮拿出来,她要自己去拿该多好。她去拿了我从后边冲过去,把麻绳朝前一甩双手朝后一用力,这事不就结了不就了断不就啥都可以结束啥都可以重新开始啦。
——听见没?你去隔屋把馍篮拿出来。
——我真的最后问你了,凭良心你真的没拿那钱吗?
这时候我还这样问。这一问问得太好了。她不理我犹豫一下子,自己竟朝隔屋走过来。我双手哆嗦起来了,轰地一下出了一身汗,嘴唇也开始又干又裂想要喝口水。她真的走来了。自己要去隔屋取那总是装馍的一对柳条圆篮了。我问的最后一句话,把她朝着小屋叫来了。屋子里有满屋子的嗡嗡声。从蒸笼里冲出的热气全都流在屋里流进了我的脑子里。我脑子里一片一团都是雾白色。从店门口到隔屋门口儿,虽是对角也不过一丈远,三几步,一抬脚她就过来了。一落脚就到我眼前了。就到隔屋门口了。那墓坑是它自己从长坑变成方坑的。那绳子是它自己长腿跑到我的手里的。现在她又自己朝着隔屋走过来。我没知觉地从凳上站起来。没知觉地隔着蒸笼朝街上望了望。我不知道看见了啥,只是觉得我应该扭头看一看。满屋子都是响声和夏六月的热,都是蒸笼里的蒸腾气。死死盯着她,可我没有看见她脸色啥样儿。没有看清她是啥表情。我啥都看不清楚哩。眼前是一团的模糊和雾白,像我是竖在一团雾里样。像她是从一团雾里走出来一个人影儿。流动着的蒸气雾,将屋子灌满到处都是煮滚起来的牛奶泡。她一步两步到我眼前了。又一步半转着身子到了隔屋门口了。她要进去了。那事就要发生了。我双手抖着捏着两把汗。一脑子都是嗡啦嗡啦响。她到隔屋门口了。她要跨脚进去了。我准备她一进门就朝她扑过去。她要进门了。我朝她挪着脚。可她进门时,又忽然脚步淡下来。忽然立下来。忽然从她的口袋取出一张照片扭过了头。
——你娃他有对象啦,这闺女像南方大城市的人。
转过身,她把照片递给我——你看她长得多秀嫩,我觉得她能配上你家娃儿呢。递照片时她脸上显著喜兴和快活,看我愣在那,她又把手里的照片朝我面前伸了伸。照片上果然是两个人,男的高一些,女的也没矮多少。男的双手抱在胸前边,女的挎着男的胳膊弯,两个人笑着都是一脸一嘴蜜。我被她突然的转身吓着了。被她突然递来的照片弄懵了,像一个人开着汽车正从东向朝着西向跑,一路下坡一路飞滑着,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可在这飞着滑着间,不知道汽车咋就突然调了头,又由西向朝着东向了,由下坡转成上坡了。原来路边的树呀田的和田地那边的山,都被砍着伐着朝汽车后边倒过去。可现在,它们都又从迎面两边快速扑过来。扑过来的树和风景都僵着不动了。这午时没有时光了。时光一老完全地凝硬不再走了样。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看清了馍店屋里的蒸气还是白颜色,墙壁还是青砖过了年月的灰土色。眼前隔屋的墙板也还是半白半灰带有一些暗红在里边。耳朵里杂杂乱乱的声音小下了。
好像我的胸闷里,有条细缝开始有啥儿一丝一丝流着了。
——接着呀!
她递着照片大声说,我只好把手朝她伸了过去了。
——你娃订婚了,先前每月给他寄那点儿钱,你说他能够花吗?订婚他不得给人家买些啥儿吗?
把那照片接在手里看着时,我手里拿的绳子落在地上了。不知道是我把它扔下的,还是我忘了手里拿有绳子去接照片时,那绳子它自己落下了,像方土坑自己变成了长的墓坑样。像麻绳自己长腿追到大街跑到我的手里样。照片巴掌一样大,我用汗手捏着那照片的一角儿,慢慢将那照片拉到我眼前。在我把目光从模糊里抽回看那照片时,她转身一脚在隔屋门外面,一脚在屋里,就势一弯腰,把那两个柳编的馒篮提将出来了。
原来那馒篮就在隔屋里边的门口上。
原来她身子没有进到隔屋就把篮子提了出来了。
我还没来及看清那照片上女的到底长得啥样儿,她就取出柳篮转身回到锅灶边上开笼揭馍了,便有晌午不断线的街人开始来店里买馍吃馍了。
在馍店错过了那件事情后,让我觉得幸亏没有发生那事情。离开馍店时,我觉得有些幸运也有一些可惜呢,就差那么一点儿。就差那么几秒钟。就差那么一跺脚一咬牙的事。可就在这差丝差毫的一瞬里,所有的千想万想都没了。我想那时她在隔屋门口没有转身会是啥样哩,没有取出那张照片给我会是啥结果。没有说她是因为娃儿找了对象她拿钱是寄给娃儿会不会她人都不在这个世界了。若不是那一星半点儿,事情就不用拖到后边这个那个了。可不拖到后边故事就完了,就没有后边你想不到的事情了。
跟你说,那当儿隔壁的兰州拉面馆,原是既卖拉面又卖烧饼的。多数到面馆来吃面的人,都要一海碗的汤拉面,再买一圆烧饼就着吃。可那天,那个集日人太多了呢。拉面馆里的烧饼卖完了,不断有来吃面的人,在面馆买了拉面再到我家馍店买个馍。或先到我家买了馍,再到隔壁拉面馆里买碗面。人流忽然多起来。多到扯拉不断了,让我没有在馍店对她再做那事的机会了。这时她说生意上来了,她守在店里蒸馍能多卖两笼馍,让我骑上三轮车,去把那二百八十个蒸馍送到镇北饮料厂。说晌午正时了,她让我先吃一个馍,喝上几口水,送完馍回来想吃啥了再到经路街上好好吃一顿。她说去吧你,我实在忙不过来哩,没想到这个集日会白捡这么一场好生意。她说啥儿我都不接话,只是立在隔屋门口死死硬硬看着她。看她开笼和揭馍,把暄白的面馍一个一个摆在案板上。摆在篮里和专门铺在地上风凉热馍的一条苇席上。等蒸馍那喧热的蒸气凉干了,馍的表面结好又软又滑的馍皮儿,馍和馍在一起不会这个黏在那个上,再一个一个、一层一层查着馍数儿,码在馍篮里,用两块专门盖馍的粗织白布盖在馍篮上,起身望着一直僵在那儿的我——你要舍不得我为你娃寄的五千块,过几天有亲戚来了我让他们还给你。她忽然这样对我说。那时我只是不言不语地望着她,像望着一个吃完饭不再用的碗,一件脱掉不再穿的衣裳样。不是我舍不得那五千块,是我弄不明白事情咋会这样儿。五千块钱算个屌儿哦,要我真的和家电老婆有了那一腿,俩人结了婚,那五千块钱就是语文老师家那一排一片的竹子、冬青上的一片小叶儿,像你我头上的一根头发样。可是冬青、竹叶和头发,它们再多也生不出一个机会呀。锅灶这边只有我和她,而锅灶那边的来人一个接一个。每一个来买馍的人,都要朝里望一眼,都要打量一下我和她。
我知道在馍店啥都不再可能了,对她来说危险过去了,事情暂时雨过天晴了。就这么在那儿木木犹豫后,末了我还是听了她的话,从房后推出专门给人送馍卖馍的三轮车,把她装好的两篮二百八十个馍,放在三轮车箱里,我骑着三轮离开馍店了。
这天是集日,对你说大街上人山人海哪,你挤我拥像雨天前的蚂蚁般。日头正顶火烤一样儿,满大街都是烧焦了的头发味和又臭又酸的汗味儿。我从纬二街骑着三轮走出来,往前拐弯几十米,就到了经路纬街的十字路口了。红绿灯在集日一点屁用都没有。赶集的人不管红灯停、绿灯行的那事儿。那灯也就是县里、市里来了领导了,要检查工作了,有像模象样、人五人六的镇警站在十字路口上,开车的司机才想起红灯停、绿灯行的那桩文明事。可这天午时候,行人是不管红灯绿灯的,他们想咋走了就随意咋样走。赶集人和汽车喇叭声,那时都大鸣大放着,堆在一起使镇上显得越发热闹、越发繁华了。
一堆人一堆车涌在一块多么热闹哦。
大街上人不涌车不堵那叫啥儿大街嘛。
涌了堵了就要吵架了。就要打架了。有时还会砸了汽车打出血。那样儿,逢五的集日过去后,镇上就有两天可供人们端着饭碗说些啥儿了。说那被打的司机被砸的车,也就留了一点血,也就碎了一块车玻璃,要多流一点该多好。再多碎几块玻璃该有多好啊。如果是司机下车打了堵路的人,堵路的是从乡下来的很少见过红绿灯的人,人们就会说,打得还是轻,再多流点血,或者多断一根肋骨他就记住红灯停绿灯行的文明了。总之总之说,堵车打架流点血,只要不死人,终归也是一桩好事情。要真死个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事情——我这人也是怪得很——我经常盼着这事情。我从心里盼着这事情。集日里,没有见到堵车打架的事,我就觉得这个集日白白上了一趟街。这个集日不够热闹不像繁华盛世了。从馍店蹬着三轮走过来,到十字路口那儿我忽然想看看人挤人、车堵车的事情了。想看看在红绿灯下人不让车司机按着喇叭破口骂人的事情了。被骂的和开车的,就生下一场乱战了。因为在馍店没有做成那件事,不知为啥我越发想要看见人多打架的繁华盛世了。你骂我,我骂你。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你起手给我一耳光,我抬腿还你一脚再在你脸上掴打两耳光,并在你胸口猛地一拳头,让你喘不过气儿蹲在脚地上。也就这时候,那胜的得了便宜的,嘴里嚷嚷着他妈的,还想和我打,你是对手吗?也不尿泡尿儿照照你龟孙有影没影儿。胜者如勇士将军一样拍着手上的灰,转身踱着步,摇着肩膀要走时,那蹲在地上的,突然抓起脚边的一块砖头或石头,从他身后冲上去,刷地一声全力拍在了那得胜者的后脑上。
血喷将出来了。
胜者又倒在地上了。
然后人们看见血从那倒的头上溅出来,天女散花一世界。上天入地都是红浆浆的血。有人开始从人群里边朝外跑,唤着打死人了呀——打死人了呀!也有人从外朝着人群里边涌,问着死人在哪儿,死人在哪儿。这样儿,世界便一片混乱了。一片混沌了。镇上有了好戏也和世界大战样。我忽然想看到这一幕。你说要有这一幕,世界多有意思啊。没有这一幕,世界就寡淡得如人生日子只是一碗白开水。这么想着骑着三轮车,从纬一街的人缝朝前走,想着那打架流血的一幕我身上就有血从脚底朝着头上涌,堵死的胸闷里就会有道裂缝有风吹进去。十字街上不用说是人挤人,红绿灯明着灭着人们和没有看见样。日头在半空将火液一桶一盆浇下来。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汗。所有人都南来北往不知去哪要干啥。有人穿了黑汗裤,有人穿了白背心,还有人光着背把脱下的上衣披在头顶上。那些戴了遮阳草帽的人,边走边握着草帽搧着风。十字路口堆满汗臭味。我身上也有一股汗臭味。吵闹声一堆一片塞满了人和人间的缝儿和街角。卖饭的,卖冰糕汽水的,还有一辆房子样涂了红白蓝三色的汽车停在路口上,专门在卖城里人才爱吃的冰淇淋。这时节咱们镇也和城里、市里一样了,年轻人也爱吃这冰货了。那卖冰淇淋的车,把十字路口堵上了,可那儿明明是个人多混乱的十字路口儿,却又你走我走很有秩序样。在十字路口那儿我骑着馍车停在路口北角上,远远看着人流堆砖砌瓦的样,等着一场吵架和打架,可结果,这他妈让我失望了。
你说说,这世上每天都是让人失望的事。
在馍店的事情让我失望了。
十字街口的事情也让我失望了。
我开始骑着馍车从北向东拐,沿着路边像走着我家穷穷困困的日子样。可在我自纬一街拐到经一路上时,从我迎面有辆汽车开过来,响着喇叭如吆喝羊群样。而街上那走在车前的赶集人,不理不睬只管慢慢地晃着身子走,直到车头推在他的屁股上,他也至多回头望一下,嘟囔着啥儿给那汽车让一让。
好在总算又有汽车开来了。十字路口那儿就要堵车了。车堵死了就该吵架打架了。弄不好还会有一桩头破血流打死人的事情在等着。我看着从我面前开过去的黑色轿车推着赶集人的屁股朝前走。它到十字路口红绿灯的面前了。那儿果然人挤人响起了一片吵闹和汽车喇叭的鸣叫声。我开始等着吵架、打架和砸车。等着司机下来拿着一根铁棒儿。等着赶集的镇上人或者乡下人,那些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和我一样卖西瓜总是赶上下雨天的人,这时汽车正好推在他的屁股上,喇叭声一股脑儿钻进他的耳朵里,一股脑儿刺在他的耳膜上,他不能不回头大骂了,不能不对那开着黑豪轿车的司机耍耍威武了。那开黑豪轿车的,又哪儿是你平头百姓想骂就骂的,于是吵起来。于是打起来。于是不是你打破我的头,就是我破了你的脑壳儿。
一场红红血血的好戏要来了。
我下了三轮车,站到三轮车的筐箱边架上,伸着脖子朝十字街的中心望过去。日光下亮着的红灯像打架时充满血的眼。那儿的人终于挤成团儿堆有一片吵闹传过来。我看着吵闹像看一场大戏样。我身边的赶集人,看我站在三轮车上朝着十字街的中心望,他们问着咋了咋了也都拉长脖子朝着那边望。十字街的中心真的你挤我涌有了一片吆喝声。真的不知为啥很多人都朝那黑豪的轿车挤过去。还有人举着棒子举着砖,大声唤着砸了它——砸了它——都朝着那辆轿车涌将过去了。
一场涌堵打砸的事情开始了。
无论谁把谁的头上砸出一个血洞都很好。
黑豪的轿车停在红绿灯的正前边。吆喝声响成一大片。他妈的、祖奶奶的骂声从东西南北朝着十字路口的中间飞溅着。因为站得高,我能看见一片冒着汗的头像漂在流水漩涡里的一片瓜。壮男人都从外边朝里挤,可里边年龄大的和怀里抱有娃儿的,大唤小叫地朝着外面涌。世界成了一锅煮粥了。成了一场乱世了。我寻思我要不要也从车上下来朝那人群挤进去,朝着人群里边的黑豪的轿车挤过去。想一想,人要都去砸车了,我也应该趁机去砸车。人都打起来,我也应该趁机打谁几耳光,朝他胸上、肚上、头上踹几脚。我才四十五岁多一些,身上的力气不比任何年轻人的力气小。身上的火气比谁身上的火气都要大。我想下车朝人群里边挤。不知道那黑豪轿车鸣着喇叭车头推在了谁的屁股上,那人扭头转身用双手朝着车头用力拍打着。
轿车停下了。
十字街果真成了一锅粥。
人都朝轿车涌来要拉出司机打砸了。
他奶奶,你说说,终于等来了一片混乱、要有一片乱世了。十字路口那儿挤涌堆下的不是三十人或者五十人,而是一百人或者二百人。不用几分钟,不用几秒钟,我知道从经路纬街涌来的,没有五百也有三、四百。我决定丢掉馍车也朝人群里边挤。就是轮不上我动手打砸看看也是好。看看我的胸闷也会好许多。可就在我准备下车挤去时,前面的人群忽然安静了,吵闹声由大变小了。
——这是镇长的车!这是镇长的车!
唤叫声从黑豪边上一个人的嘴里嘶着嗓子裂出来,那涌动的人群竟然慢慢不动了。
——都让来!都让开!这是镇长那辆车。
人群静着朝后退过去,为那黑豪的轿车让开了道。都看见那黑豪轿车的车牌号是888。镇上谁都知道最早镇长坐的车是红色桑塔纳。现在镇子繁华阔富了,镇长换了坐骑成了这又宽又长叫奔驰的黑豪轿车了。我不认识啥奔驰,但我知道原来镇长的车牌是888,现在这车牌也是888。人们看见888,就不知觉地后退了,很有礼貌地给镇长和他的车子让了一条路。然而那车从让开的路上过去时,从车前打开的右座门里伸出来的头和手,却不是镇长的头和手,而是家电楼和饮料厂老板的头和手。大圆头,寸短发,伸出胳膊朝着给他让路的人群招着手,大领导样朝我来的纬一街那儿拐走了。
原来是家电老板坐在那车上。
原来说来就来的一场挤涌打砸转眼又散了,人流说走就走了,和他妈的啥儿也没发生样。
原来所谓的村子就是一片平房树木挤在一块儿。所谓的镇子就是一片房子、楼屋中间劈出几条街道来,让赶集的人都你来我往在街上。所谓的繁华城镇和盛世,就是公路、汽车、人流和奇奇怪怪的事。家电老板坐着镇长的车,就和他是镇长样,这又让我想起家电老板前天去找我的事情了。
跟你说,三天前我和他老婆商量好了我和她假相好的事。商量好了等他去骂我、打我、伤了我的事。我一直都在盘算怎样让他把我打伤好,流点血断根肋骨把坏事变成好事情,这样我家就可以盖起楼屋了,我也就成了镇上住楼房的人家了。为这我整整一夜没睡觉,一直想着盖楼是盖成语文老师家那样的二层好,还是盖成菜老板家那样高大实用的三层好。我算着两层需要多少钱,三层需要多少钱,怎样才能让他打了我,他的老婆不光给我盖楼的钱,还因为我的断骨流血她又给了我装修钱。三天前和家电老婆谈妥了这场相好这场生意后,事情过了一夜儿,来日家电老板就去找我了。那时我正在我家新宅院。我要最后去看看是语文老师家的二层楼房好,还是菜老板家的三层好。我立在我家宅院里,最后决定要把我家盖成和菜老板家一样的三层楼,但装修要如语文老师家的楼房那样时,家店老板就在我家宅院门口出现了。肥圆脸和短头发,穿了有钱男人那年月忽然都爱穿的灰白绸子唐装服,看不出脸上有啥怒气不怒气,他立在那儿看看我,又看看我面前的楼房和语文老师家的竹院子,问我你是在想让我老婆给你盖成哪样的楼房更好吧?声音亮堂像问路他是该东走还是西走样。他问着从院外朝着我家宅地里边去,不慌不忙不怨不喜地,就那么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没有想到早一天我才和他老婆商量相好不相好的事,隔一夜他就来到了我家新宅地。虽然已经做好被他辱骂被他打的准备了,可我还是不自觉地动动身子朝后退了小半步。门口的地上扔着很多碎砖头,还有胳膊粗的一根木棒就在他面前。我思寻他如果拿起砖头砸我了,我是该迎着砖头让他砸,还是该躲几下最后再让他砸中我。如果他举起木棍朝我冲来了,我是该让他一棍把我打昏在地上,还是该举起胳膊护着头,挡几下再让他把我的哪儿打出血。我担心他一棍砸在我头上,失手把我当真砸死该咋办。我希望他举棍冲过来,那棍正好擦着我的头皮落在我的肩膀上。这样我头虽流血了,但也没有伤到死去醒缓不过来。快速地盘算像公路上的汽车轮子转着般。他就那么站在那儿他看着我,我也竖在那儿看着他。不知为啥他进了我家宅地的破墙大门不走了,扶着门框落下脚,打量着语文老师家的楼屋、冬青和竹子。这是语文老师家里吗?他问到,不等我答却又自己说,到底还是语文老师有品位。然后瞟瞟我家满院的碎砖、木头和上房屋的老地基——我都有二年没来这镇西了,没想到镇西也这么大的变化哩。说着又朝我看了看,朝他身后看了看,终于看到没人从这门口走过去,忽然脸上挂了一层很奇怪的笑。
笑一下他说了让人想不到的话。
——虽然你比我大两岁,那我也不叫你哥吧。这种事我再叫你哥,你也不好意思答应哩。
——不知道你忙不忙,我那饮料厂里忙得不得了。因为忙,我就有话直说了。反正我老婆昨儿已经把我们的家丑给你抖落了,我也不用掖着藏着了。
——跟你说,我真的有相好。我有相好半个镇的人们都知道。说不定三分之二的镇人都知道。因为有相好,老婆这二年都要和我闹离婚。要说眼下这世界,离婚也不是啥儿丢人事,城里的人都认为离婚越多说明社会进步越大哩,可我的情况和别人不一样,我是一离婚,在城里读书的娃儿一定会判给她。财产必然会分给她一半还要多。家电楼、饮料厂,还有别的运输生意和出租给矿山的挖掘机,笼共几十台,每台挖掘机买回来成本就是一栋楼房钱,那些都是纯进口的德国货。你说我能分给她一多半的家财家产吗?不能呀。七八千万呢。可她哥是县法院的庭长哦,再说离婚老婆分财产,这他妈又是法律规定的。她哥是管着法的人,你说我咋办?我不能和她离,又不想和我相好分手和她在一起,她又不愿这么拖着我有相好天天不回家。我找你就为这事儿。这年头,男人有相好也不是啥儿丢人的事,自古男人有钱有地位,都可以娶上三房四妾哪。我来就是和你说这事。我就直说吧,我来是让你不要和老婆假相好,然后等我来和你吵架和你打场架。我来是和你商量咋儿让你和我老婆真的好,真的有一腿,也好帮我解套解决我家庭矛盾这桩儿事。
说到这儿他把话题顿下来,人从门口朝里走几步,到和我只还有两步远,站在宅院里的杨树下,左手扶在杨树上,又朝哪儿瞅了瞅,脸上有些找我帮忙难为情的样。不怕你笑话,他用很正经的目光瞟瞟我,接着说我就是来和你商量这事儿。我老婆昨儿夜里找我说她和你好上了。说是你们在中药堂都看胸闷时候是同病相怜好上的。我不信她和你真的好上了。我猜她是想让我回家或者放手和她离婚才说她和你好上了。我来找你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没有和她真好上。我其实是想让你和她真好上。这样我外面有女人,她家里有男人,大家半斤八两谁都别说谁,要么糊胡涂涂过着不离婚,也不用分了我这些年辛辛苦苦弄的这家产。要么离婚她有相好我有证据在手里,可我有情人她说千道万没有把我按在床上我死也不承认。这样儿,离了婚她就不能把我的财产分走那么多。
——她说她和你好,那你就真的和她好。我只有一个条件是,你和她真的好上了,你得让我有证据。就是我抓住你俩现行了,这事除了天知地知我仨知,你也不能让镇上任何人知道。
——你真的和她好上了,又没让人知道这事儿,无论是她从此不再和我闹离婚,还是她要离婚因为她有把柄在我手里边,离婚了财产她不要那么多,无论哪样儿,这对老哥你都没啥损失没伤害。而且我和她过了这些年,谁都没我熟悉她。对你说,只要你真的和她好上了,别说你想让她给你盖栋楼,哪怕盖十栋,十栋都是三层、五层、七八层,样子都是语文老师家这古色古香装修要花很多钱,她都会一丝一毫不犹豫,哗地一下给你盖起来。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只要你和她真的好上了,你要她的命,她也会给你一条命。而且我对你说,你要她和你真的好上也不难,只要你每次去见她,啥儿你都别给她买,你给她带上一盒两盒甜到腻口的汤圆就行了。有时间了你专门进城或者去洛阳,专门给她买稻香村专卖店里有花生、核桃和蜂蜜的汤圆带给她。这样送一次或两次,不会超过三次她就感动了。她一感动你就和她真的好上了。好上了你想要啥样的楼房她连犹豫都不犹豫,哗哗啦啦就给你盖将起来了。哗哗啦啦就给你装修成语文老师家的样子了。不花她多少钱,就把你家这宅院的围墙也栽成园子一样的竹子、冬青了。
从经一路向东骑着三轮车,车架厢里散发着软热热的馍香味。再往前走北一拐,就是公路边家电老板家的大门和楼院了。我很想把车子骑到他家大门口,到他家和她再见一次面,说上几句话。
昨儿天,老邻居家有人去洛阳,我照她男人家电老板说的样,托人家到洛阳从稻香村糕点店里给我买几盒汤圆带回来。可惜眼下邻居还没从洛阳赶回来。要回来我手里有一盒两盒汤圆我会毫不犹豫地朝她那儿走过去。可现在,我的手里没汤圆,我只有车上的两篮二百八十个馍。我不想让她看见我正蹬着三轮车,和媳妇闹成这样还替媳妇去卖馍。这样想着我骑着车子从商业胡同那儿朝左拐,想穿过胡同从胡同那头的河桥跨过去,绕过她家转到纬二街的后边再去镇北饮料厂。商业胡同还是当年那么宽,只是当年地上是土路,现在硬化铺上水泥了。镇上眼下已经没有土路了,哪儿哪儿都是铺着水泥、沥青或烧砖。当年商业仓库这儿满地的碎砖乱瓦眼下一块也没了。八层号称五星级的宾馆楼,高高正正竖在院子里,围墙砌至两人那么高,把胡同路逼得窄如一段肠子般。
胡同里吹着肠子风,凉快得人像站在电风扇的风口上。
满胡同也就二百多米长,蹬几下车子就从这头到了那头儿。那头的胡同口,像开着一道门。门外是拱在河上的一道圆拱桥,栏杆是青石方柱子。上桥时我下车推着朝上爬,爬着爬着我忽然怔一下,忽然不想再去送馍了。说到底,我是去给她男人的工厂送馍去。那工厂里的工人和我没啥儿理不清的事,可那些工人们,说到底是给她男人打工干活的人。给她男人干活的,不消说,一定是她恨着的。她恨的自然也该是我恨的,咋说我也不能去给她恨的工人送馍去。
河水绿绸样从西向东漂过来。人工砌的渠墙上,日头照到的地方青苔都死着,照不到的地方青苔厚厚一层儿。青苔上有种冰镇汽水的味。河里有鹅有鸭子。好像天天都有鹅有鸭子。河里有水鸟,很多时候不见有水鸟。鸭子和水鸟顺水而下钻过桥洞时,我把车子停在拱桥上,身子随着鸟和鸭子把目光从上游转到下游了。
我看见了我和我娃想砍没砍的那棵老柏树,它还长在原有那地方。商业仓库变成了宾馆的院子和停车场。邻河一边为了风景不砌高围墙,只有一排花艺铁栅栏。老柏树在那栅栏里,被砖围着保护着,树身还是那样粗,还是那样高,树枝也还是西边稀短一些儿,东边密长一些儿,像柏树伸出胳膊朝东拥抱日头样。枝叶还是旺绿色,旺绿成了黑颜色,如语文老师画的一幅柏树画。画上落着两只乌鸦还是喜鹊鸟。我伸着脖子朝着柏树看。我想知道牠们到底是乌鸦还是喜鹊鸟。是喜鹊就说明我和家电老婆的关系是朝着喜的亮的方向走,是乌鸦就说明我家真的要有黑天丧事了。我死死盯着那对鸟儿看。我想着前天她男人离开我家的宅院后,隔一夜她让我去她家见了她的事。是她男人走后第二天,她悄悄传话让我到她家里去。事情快得和飞马追着般,那时的日头和现在的日头差不多,虽然过了午时还热得汗从头顶跳着朝下落。
那个时候我从镇西朝着她家走去了。
晌午间,镇上人都在歇午觉,大街上零零星星的闲人们,有人打了遮阳伞,有人走着吃着冰糕抬头望着天。这是我第一次朝她家里去。第一次和她私面商量那事儿,心里跳喜跳忧如一群三条腿的野鹿在跑着。
就这样到了她家门前了。
她家门前有两个石狮子。那狮子虽是前些年月盖房才立在门口的,可毕竟路边别家门口都没立,只有她家立了一对石狮子。你知道,镇上是两经两纬路,成个井子被环镇道儿围起来。她家就在井字东横北竖的交叉口,斜对面是新建的长途汽车站,两边都是盛世繁华的铺子和这个公司、那个公司的租屋房。我一到那井字一角的路口上,石狮子就在前边望着我。我前后看看迎着狮子走过去。红漆门,门上有铜钉。过了门楼是个二进院。第一进里是新盖的平房青瓦屋,第二进是院底坐落的三层楼。可惜那一进和二进中间的隔门是关的,我没有看见她家第二进的宅院到底啥样儿。那时她家大门虚掩着,我一推那门进去了,朝里探头望一望,关了门我试着轻脚往里走,看见一进的前院两边都是青瓦屋,地上铺着方青砖,整个房院是新起新盖的仿古老宅院,像过去地主老财家的院落样。前院的对角各栽了两棵比桶粗的银杏树。听说买那树时每棵要花一万多块钱,连树根周围的土都要包好捆好运回来,栽时还要在树坑里倒上一桶两桶芝麻油。
她家里栽这两棵银杏时,很在镇上被人颂说念道了一些日子哩。
现在我见到那传说中的银杏了。一棵在前院西南角,一棵在前院里的东北角。一样的高,一样的粗,连树枝都是在树身一房多高的顶处同样长出三枝碗粗的分杈儿,朝着三个方向伸过去,在半空大岔生小岔,小岔生碎枝,碎枝生出叶儿伞在天空上,让前院满地荫凉儿,只有几片日光碎碎悄悄落下来。
我去时她正坐在树下竹躺椅上乘着凉,厢屋子门口摆了电风扇,对着她也对着院落吹。真的是有钱人家哩。真的不在乎电费水费啥儿哩。她家院里一点都不热,可她还是那样让电风扇朝着院里吹着风。面前摆有一杯水,还有半盘正嗑着的葵花籽。地上扔着一片葵花籽壳儿,还有她顺脚脱掉的一只鞋。我进院里时,她把鞋穿在脚上了。我到她面前时,她开口对我说话了——这两棵树是一对夫妻树,一公一母哩。她说着望着我,话里像有别的意思样。我好像听出那话里藏有别的意思了。我说我知道银杏是一公一母待在一块才能结果儿,单是公的母的都不行。说完她静静看着我,我也静静看着她,过一会儿她坐直把身子朝前挪了挪。
——他昨儿时候找你了?
——昨儿前晌找我了。
——在你家?
——新宅地。
——他咋说?
——他让我真的和你好。让我每次来都给你买些汤圆带给你。最好是城里稻香村店里包有花生、核桃和蜂蜜的那种汤圆儿。我家吃过那汤圆,是我娃儿买回的。眼下我正托人到洛阳给你买,如果我俩是明后天见面我就能给你带那汤圆了。可你让我今儿来,我两手空空啥儿也没带。
——我减肥,你不用给我带。
说了这一句,她从靠南的地方朝北挪了一点儿,像追着院里的树荫一模样,又像追着电风扇的风向样。电风扇放在厢房门里边,是摇头摆尾那一种,风一会朝着东,一会朝着西,且那风里还有一股电冰箱的凉味儿。我扭头朝摆了电风扇的门口望过去,看见那屋里墙上挂的空调也开着。电风扇正把那屋里空调的凉风吹出来。多费电费呀,我说你热了,坐在屋里不就好了嘛。坐屋里胸闷憋得慌,她说着问我道,你的胸闷好些了?
——还那样,一点也没好。
看着我她想了一会儿。
——你想和我真好吗?
我点了一下头。
——你不怕你媳妇知道这事儿?
——你男人不是也不怕你知道她有相好嘛。
她又仔细打量我一会。
——你也读过初中高中吧?
——我有初中毕业证。
接着她朝哪儿看了看,扶着躺椅站起来。
——不怕你骂我,我问你一些实在的。
轮到我盯着她看了。她穿着一件很城市的透亮浅红裙,不知道那裙是啥布料,松宽薄透发着光,是有钱人家只在家里才会穿的那种睡裙吧。裙料似绸子又不是绸子那一种。她就穿着那裙在院里,立在我面前,不光整个人儿都是蒸馍那样的暄虚和白透,而且她的脸,还像煮开的汤圆一样白软摊开来。不知道是因为天热那脸才有汗成了水润色,还是接下来的问话让她脸上有些水汗了。
——咱俩都是过来人,我就直说吧。你和你媳妇在家还有那事吗?
——哪事呀?
——床上那事啊。
我笑了一下子,说我刚过四十五周岁,我媳妇才将四十岁,我们都是那桩事的正当年,咋能没有那事呀。说着望着她,顿一下我又接着道,我身体好得很,只要心情好,心里没有憋闷胸口没有堵,不过几天都会找我媳妇要那事。然后我不再说啥了,望着她像个子比老师还高的男生低头望着女老师的脸。她脸上飘过了一层红黄色,唇角动一动,画过的眉毛揪成一团儿,过了很长时间才又松开来。毕竟是夏天,毕竟是晌间,尽管我俩是立在树荫下,电风扇把屋里空调的凉气一股股地朝着院里吹,我还是感到身上有些热燥了。汗也从我的脸上手上朝外冒着了。我想我把话给说错了,似乎不该对她说我还经常和我媳妇有着床上那事儿。可话已经出口了,来不及了呢。那时候她很惊奇地看我一会儿,又突然红脸问我道,你和你媳妇到底几天有次那事儿?我把话音从高往低减了减,想了想又直言对她说,两天、三天得有一次吧,吃肉了每天都得有一次。
——从结婚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吗?
——差不多一直都是这样儿。
她脸上有了一层很奇怪的表情后,我俩都低头闷着了。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没话找话说,你问这个干啥哩?她说不干啥儿呢。可是说完她又说,我俩好了你还和你媳妇好不好?我说听你的。她说我要不让你和你媳妇再好呢?我说那就和她不好呗。她说我要让你和她离婚才能和我真好你咋办?我说那就和她离婚和你再好呗,只要咱俩能真好。
——你这么在乎和我真好吗?
——真好就等于咱俩这辈子比别人多活了一次呀。
再也没话可说了。
话都说白说透了,像人把心肝肺都给掏将出来交给对方了。那时候我俩忽然觉得我们有了感情了,有了你们说的那叫爱的东西了。那时候,她家院里特别静,银杏树上的知了叫,像尖角号样一直在吹着。落在房坡上的麻雀们,那么热的天,不知在日光下面傻叽叽地叫着吵啥儿。我俩就那么默默直立着。她没有朝我近一步,我也没有朝她近一步。现在想想那时我要朝她走近一步就好了。朝她身上扑将过去就好了。我想扑过去,她一定不会推开我。一定会半推半就成全好事儿。话都说白说透成了那样儿,每一句说的都是男人女人床上的事。可那时,我俩说那话像说吃饭穿衣样,竟然没有发生那事儿。没有那事儿,我才觉得我俩有了真情了。我俩的事从假好成为真好了,一下变成你们说的爱情了。我想那时她只要再多给我一点暗示我就会朝她的身上扑过去。我想扑过去她一定不会推开我。院里那么静,她身边就是一张床,她又穿得那么薄,我隔着她的睡裙能看见她身上的肉,能看到她浑身白得和暄馍样。可是那时候,我到底还是忍着没有朝她扑过去。那当儿她立在那儿像要把身子给我样,可又不像要把身子给我那样儿。我知道这时我不能主动去要那意思,你想想,咱们都是过来人,你要那事万一不行呢?万一她只是随口说说呢?要不行她就把我看贱了。看贱我那我家起房盖楼的事情就黄了。盖楼的事情那么大,要比一场男欢女爱重要得多。我不后悔和她没有那事儿。我想来日方长人要朝着远处看,于是就那么木木立在她面前,直到最后她对我说了那两句。
——我让你离婚你真的离婚吗?
我想都没想便朝她点了一个头。
——她要不离呢?
——她不离,那我就摔盘子摔碗不过呗。
到这时,她又看着我想了一会儿,轻声交代说,你走吧,想要和我真的好,你得和你媳妇一了百了啥儿关系都没有。说完停下来,朝哪看了看,又把目光落在我脸上,说我不能让你和我好,又扯着拉着和你媳妇好。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和谁好我都不能让他除了我,还有媳妇还有别的啥女人,不干净利落、一了百了咱就别去想那事,别想真的好。
我就那么一直站着听她说,一直盯着她的身子盯着她的脸,直到她一口气把话说完了,把她的意思红红白白说得清楚了,我还那样盯着她的身子盯着她的脸,像不明白她说的那话是啥儿意思样。像要她再明白肯定一遍样。风从我俩中间吹过去,把她的睡裙吹得忽上忽下着。树影从我俩头顶晃过去,有一团日光落在我脸上,让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又一片亮堂着。
——你说的一了百了是啥儿意思啊?
——一了百了就是干净利落你不明白吗?
——那我就决定和我媳妇离婚了。
——只要你能离。你离了我人是你的人,财是你的财。
这是我俩昨儿天见面说的最后几句话。说完这些后,是真的没有话说了。她也像是要我离开了,似热似冷地瞟瞟我,又后退一步坐回到了她的躺椅上。然后我就在那枯枯站一会,果真一转身子离开了,脚步又大又有力,如同我知道下一步我该回家干些什么了,要离婚一了百了啦。
跟你说,昨儿回家我和媳妇说了离婚的事。说这事是在昨儿夜里间,吃了夜饭后,闷了一会儿,她洗完锅碗去门口闲闲站站回来了,回来她对我说你好像有心事,夜里没吃多少饭。我说你坐下,我想和你商量一桩事。她便站在门里很吃惊地望着我,像望着一个她原来认识后来又不认识的人。说真的,我是真的有点让她不太认识了,两个人结婚二十一年、娃都二十周岁了,可我忽然让她认不出我是谁了呢。我坐在屋里的凳子上,她站在门口一个凳子旁,灯光像黄昏前村口最后那抹儿落日样,有些泥黄在那光亮里。上房屋的正间摆设还是该乱的东西都乱着,该齐整的也都在乱着。对你说,自打我和家电老婆说过要真真假假相好后,我和她中间就真的多多少少不是原来那样了,像原来完好的一幅双扇门,原来一关齐齐整整、严丝合缝哩,可现在,家电老婆出现我和她的中间了,那幅双扇门,关合不上了。关上也还要留着一条缝。这事就是那样儿。她立在凳旁望着我。我木木迟迟望她一会儿,望一会我脸上硬了一层笑,说你坐,我想和你商量商量咱俩离婚吧。说完我收了脸上的笑,见她先是脸上僵一下,以为我是说笑话,以为我是想说别的啥儿说错了话。
你说啥?她问我。
我说咱俩离婚吧。
她看着我用牙狠狠咬着下嘴唇,咬了大半天,待她咬够了,咬疼了,她后退半步坐在凳子上。你说吧,盯着我她像盯着一个贼,问我说你为啥要离婚,说说我听听。然后我俩就在屋里又静闷老半天,我便开口对她说,这两天我见了家电老板又见了他媳妇,三个人说好只要我和家电媳妇真的好,真的和你离婚了,和家电老婆结婚了,她人是我的人,财是我的财。我说你想想,你算一笔账,她和我结婚自然得和她男人离婚吧。他们离婚家电老板得给她分一半家财一半钱。谁都知道他家是镇上最富、最有钱的人家哩。家电楼、饮料厂、还有租给钼矿的车队和那三十多台汽车和挖掘机,单是买那汽车和挖掘机的成本就是六百多万块。人家说,家电老板家,连家产带存款,家里有一个多亿两个亿。你知道一个亿是多少钱?一个亿是两个五千万。你知道一千万是多少钱?一千万是两个五百万。这么说,少算些就说他家有一个亿,一个亿就等于有整整二十个五百万。我问我媳妇,你知道现在盖三间三层楼房得花多少钱?以前是二十五万到三十万,现在啥都涨价了,人家说要花三十五万了。连装修得花四十万或者更多一些哪。咱就说要花四十五万吧,盖三间楼屋加上装修买家具,一般要花四十五万块。他妈的,四十五万块,你说我们家这辈子能盖起一栋楼房吗?更何况家里还没存够两千块,娃子就打电话回来要钱了。好不容易一年存了五千块,他又打电话到了新学期,要交学费了。你知道我胸闷为啥老中医让我杀鸡不给我开方抓拾中药吗?人家是可怜我们呀,杀个鸡就是十几块,可抓一副中药就是几十上百块。一个疗程就是几百块。他妈的,你说这日子,我们过得有病都不敢抓药吃。你看人家镇上那些有钱的,上街喝瓶酒,就等于我们看了一场病。还说家电老板家,按他家有一个亿的钱和资产算,你知道一个亿在镇上能盖多少楼房吗?才刚说一栋楼是四十五万吧?现在就按盖一栋安置一个家,不多不少刚好五十万。他家一个亿的资产等于多少五十万?这个数我今天算过了,说着我从口袋摸出一张烟盒纸。那纸上密密麻麻都是我算的家电老婆家有多少存款和资产,看上去像十个、几十个的蛛网爬在堆在那个纸片上。那纸片是我离开家电老婆家时在街上捡到的,回来路上我朝放学的学生娃儿要了一个铅笔头。有了纸,有了铅笔头,我到大街上的公厕蹲下来,把家电老婆家的家产一笔一笔算清了。我对我媳妇说,你说吧,看着手里的纸,我说一个亿等于十个一千万,一个一千万等于十个一百万,一百万松松活活能盖两栋楼,还是这镇上最好最惹眼的楼。对你说,不说你也能明白,在农村,在咱这个镇子上,盖楼可不像在洛阳和郑州,更不像上海和北京,盖一栋家住的楼屋少说要花百万甚至二百、三百万。现在我们就按盖一栋楼是五十万块钱算,说着我拿着那烟纸想给我媳妇看,可末了,我没给她看。那数字太大了,她会看晕的。她每天卖馍算的都是几毛和几块,几十块钱和上百块钱就是大数了。可现在,家电老板的家财、存款是上亿。一个亿是十个一千万,百个一百万,每一百万能盖两栋楼,十个百万就是二十栋,百个百万就是二百栋。这也就是说,家电老婆家的存款和财产,往少里说能轻轻松松盖出二百栋的楼房来。可人家都说她家的家产、存款不只一个亿,说不定是一个多亿两个亿。算了这笔帐,我把手里密密麻麻写了各种数字和加减乘除的烟纸收回叠起来,对我媳妇说,你看事情就这样,咱俩离了婚,我和家电老婆结了婚,照法律她能分他男人一半存款和家财。一个亿她分五千万,一点二亿她分六千万,一点四亿她分七千万。现在就说我和家电老婆有一腿,让她男人知道了,他有证据了,这样他可以给他老婆少分些存款和家财。就说只给他老婆分三分之一吧。一亿半的三分之一是五千万,一点二亿的三分之一是四千万,一个亿的三分之一是三千三百三十三万元。你说说,我俩离婚了,我和她结婚了,她身上最少带着三千三百三十三万元。五十万块钱一栋楼,这他妈随手一盖就是六、七十栋的楼房啊,你不觉得她给咱家盖栋楼连她存款的零头的零头都不到?我问我媳妇,问着我想要笑起来。可俩人说的终归是离婚这么大的事,我当然不会笑出来。然而那时候,屋里的气氛不像我刚说出离婚二字时,屋子里的憋闷想要炸开样。眼下账目明白了,话也说开了,屋里的灯也明亮有光了。能看见我媳妇坐在那儿虽还咬着她的下嘴唇,可刚才她脸上的青色淡薄了,像天要下雨前,原来满天都是乌青色的云,可现在,那云被风给吹散一些了,天虽还是云罩天,可到底还是从云层云缝透着亮色了。这当儿,我又开导她,说我俩离婚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房子和我们家。说一离一结我们家的楼屋三天两天就盖将起来了,我们家的日子就从地下过到天上了。我说你想想,她最少有三千三百三十三万元。这三千三百三十三万元,她一辈子能花多少钱?到时候我是她的男人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花不完能不给我花吗?你想想,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手里有花不完的钱,我花不完我能不给你花吗?你想想,那时候我再单独给你盖上一所瓦房院,或也给你盖上一栋楼,再给娃儿单独盖一栋,或者到时候,娃儿还念着要出国,别说要出国,就是出天他要上天去,那能花了几个钱?
你想想,你说我俩是离好还是不离好?
跟你说,离婚这事我拿定主意了。人一辈子没有几场好运好时机。机会这东西,他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呢。所以说,咱俩还是离婚好。离了婚,我、你和儿子,我们一家都把日子从地下过到天上了。不离婚,我们一家这辈子,都别想从地下过到地上来。
我不再说啥了。
我把要说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说了。屋子里有几个蚊子在飞着,嗡嗡的声音和弦子在奏着拉着样。蚊子飞着时,我拍死了一个大蚊子,一兜血留在我的手掌上。擦了血,我盯着我媳妇的脸。那时候她坐的是高凳,我坐的是低凳,她的目光正好能从我的头上翻过去。翻过去我不知道她在看啥儿。我的身后是我家上房里屋子。里屋的门口正在我背后。而里屋这时没开灯,里屋一定黑得像条死胡同,说不定还像黑夜里的一片坟地呢。她就从我头盯朝我身后看。看了一会儿,我以为她想通了要和我说啥了,见她把目光收回来,却又忽然起了身,瞟瞟我不说一句话,自己朝院里走去了。
她到院里站在院子里。
在院里站了一会她又坐在院子里。
对你说,那天夜里天上星星有些少,东挂一个西悬一个的,如老天收走星星时,因为匆忙在天上漏了几颗样。天是灰黑飘有淡光那种天,说有光却又有些模糊着。没有一丝风,闷热在院里像我家的馍店样。她在院子里,我在屋子里,那时大街上纳凉的人多都回家睡觉了,有脚步响在门外边。她就那么坐在院里朝着门外看。她看着,不说话,我想她是在想到底和我离婚还是不离婚。这么大的事,一日夫妻百日恩,离婚这事你得让她静心想一想。她想着,我出去把我家大门关上了。我不想让我家的秘密从家里跑到大街上。从她身边过去时,我扭头看着她。她坐在那儿低着头,好像一身都是沮丧都是倒霉像,人像蔫了变得又瘦又小了,小得似乎要缩进凳里、地里消失样。离婚是桩好事呀——过去时我这样对她说,有这样的好事你该替我替咱家里高兴哩。到这儿,你猜猜事情出了啥情况?我说这是好事时,她抬头看着我,等我到大门口关了院落门,回来她不在院里凳上了。她去了灶房里。她从灶房突然抱出一摞碗,站在院里一个一个把那碗劈里啪啦摔碎大吼着——离!离!我让你离!她就这么忽然爆发了,摔着碗让碗片在院里水花一样飞溅着。每摔一个碗,她朝我猛吼一句话——离了你就从地下过到天上了——离了你就有洋房洋楼了——离了你就是这镇上最有钱的人家了——离了你就有钱又有好看的女人了。摔完了碗,她像要为事情挽出一个结,几步又冲到灶房里,端出烧饭锅,举过头顶后,哗咔一声摔碎了锅,猛地转过身,拉开大门朝外走去了。
我那时怔在院子里,被她这一顿猛摔弄懵了。不知你信我还是不信我,说到底我还是对她很好哩,从结婚到现在,我都没有认真打过她,最多是有时候把一口恶痰吐在她面前。最多有时候把手里的饭碗、屁股下的凳子举起摔在她面前。可在那一夜,她一口气摔了七、八个饭碗和一口锅,算下来比我半辈子在她面前摔得还要多。我被她给摔懵了。说到底还是我人好,那时候我连想到打她、骂她都没想。啥都没有来及想,她就从我面前蹿着出去朝大门外边走掉了。
院子里的碎锅碎碗还是我替她收拾的。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和家电老婆那事儿。怕人知道这些我把院里收拾干净了。那一夜也果真静的很,她摔锅摔碗时,除了屋檐下的麻雀被惊得飞出来,别的倒没人听见没人来我家。那一夜她出门不知去了哪。她在这镇上没亲戚,也没有能说心里话的姊妹们。她没有地方去,我想她出门也就是出去到哪坐坐想想心事吧。农村的媳妇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了,一般都是独自到河边,到崖边,到能上吊的一棵树下边,独自想想人生咋会这样呀,想不明她就寻短自杀了,想明白她就起身回来了。我想我媳妇是不会自杀的。她一定能想明白离婚对她、对我和儿子,都是那么好的一桩事。
她走了,我把院子收拾干净了。
没有等到她回来我躺在床上睡觉了。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多得到现在没有一样我能想起来。人就这样儿,想得多了就乱了。乱了就等于啥儿也没想。我躺在床上等着她回来,窗上的月光一明一暗着,像城里人家的纱帘一会拉上一会拉开样。镇上许多人家盖房都装纱帘了,还有装双层纱帘哩。说不定家电老婆家的房子会装两层、三层纱窗帘。我在床上睁着眼睛胡乱想着等她回,可她就是不回来。她不回来我便睡着了。我睡着了她又回来了。那时候好像已是下半夜,好像天将亮了哩,窗口连纱帘那样的模糊也没了。她蹑手蹑脚进了屋,蹑手蹑脚脱着衣服上了床。
她睡在床的那一头,可她蹑手蹑脚还是把我吵醒了。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见我醒了,在黑地里对我说了一句很轻很硬朗的话。她说我想明白了,你死了离婚这条心。说想让我离婚只有一个法,就是你先杀了我。
然后她就躺下了。
然后到天亮我都没睡着。
然后天亮后,我想起我应该去我家新宅地里挖个淋石灰的坑,为盖房子准备一些白石灰。白石灰你年少在家时候见过吧?那东西你用水一淋,它会化成白泥糕,在地下埋上十年还是泥糕状。我记不得那天我是啥儿时候起床去挖那坑的,但我知道为了挖那淋灰坑,我在地上画了一个长两米、宽两米的正方形。我完全按照正方形去挖那灰坑,可到临近中午挖成时,那坑却变成了长两米、宽一米、深有一米五的长方形的墓坑了。
不管你们信不信,事情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在那方坑变成长坑前,我真的没有想过要杀我媳妇。是临午时我发现那淋灰的方坑自己变成长方墓坑后,还有那绳子,它明明被我挂在门后边,可我上街时,它却自己跑到我手里提醒我,要我去想那事去做那绝情凶狠的事情了。到这儿虽然所有的事情都不再一样了,可是说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到底还是没有在馍店对她下去手。
不仅没下手,我还替她出来给镇北饮料厂里送馍了。
日过平南后,那火烧似的黄日光,又毒又辣尖利刺刺了。这时我立在拱桥顶的风口上。有人从河边的石铺路上走过来。是乡下来的一个赶集人,他到桥头看看我,爬上桥又下了桥,从商业胡同朝着街上走过去。他倒路熟呢,连河边这小道小胡同,都知道该咋样走来咋样拐过去。他走后我一直望着他,想在馍店我没有对我媳妇做那狠心狠手的事,说到底还是我对她好。说到底,还是我对家电老婆有些不放心,万一我做了那事杀了我媳妇,她不嫁我我不就人财两空了?说到底,到现在我和家电老婆连手都还没有拉一下,更别说有床上那事和她结婚了。对你说,真的不怕你笑话,那时我有些后悔前一天在她家里时,我没有朝她的身子再近一步儿。再近一步去,说不定我就和她有了那事儿。有了那事她就是我真真正正、实实确确的相好了。我就是她实实在在的情人了。你们在外头——城里人和镇上的年轻人,都把相好叫情人。那样我也就有了情人了。情人还是家电楼和饮料厂的老板女人呢。他们家的钱多到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树荫下,还开着电风扇和空调机,让风扇把空调的凉气朝着院里吹。这是啥儿日子呀,是有钱人家的神仙日子哩。一个镇上怕只有她家才这样。我要是她的情人相好了,如她男人说的那样儿,怕她不光在我家新宅帮我盖楼房,我说装修啥样儿,她就一定会替我装成啥样儿。我说买啥家具她就会给我买那啥儿家具呢。而且结了婚,她身上最少有三千三百三十三万元,这钱在她真的就是纸。就是那两棵银杏树上的树叶儿,多点少点有啥呢。多给我一丁点儿就是十万、几十万。可她去她男人那儿多争多要那么一丁小点儿,就是几百上千万。也许那时我幸亏没有大着胆儿厚着脸皮朝她身上扑,她那么恶心她的男人和别的女人有那事,咋能不嫌她的相好我和她有关系,又和我媳妇扯着那关系。那一天我要去她身上蹭要那男女事情了,说不定是去蹭要恶心、蹭求让人家朝我脸上掴打耳光哩。让她掴来一耳光,挨打是小事,重要的是她不光不会成为我的相好和情人,怕连她给我出钱盖楼的事情也没了,更别说还有那三千三百三十三万块钱了。
幸亏我没有求她和她有那事。
那事儿一定得让她求我。让她想和我有那事,不是我想和她有那事。只要她想和我有那事,那就啥儿都好说了哩。啥都一有百有、千事万成了。房子、楼屋、装修、家具、日子和那啥啥啥,就一下真的从地下蹿到天上了。从人的尾末跳到人前和人的头上了。我必须要让她觉得我对她好,让她觉得在这世界上,再没有谁比我对她更好了,要人我给她人,要命了我会送她一条命。日光碎碎如在水上漂的一层零乱玻璃样。鸭鹅和白鸟,都朝远处游去了。那个走过去的赶集人,也从商业胡同走进了经一路的大街上,落进来来往往的人流里边了。我一直盯着我来的商业胡同看。我想重新从这走回去,再到家电老板家里去一趟。长方形的淋坑都自己变成要埋人的墓坑了,勒死人的绳子都自动从我家跑到大街上,不知不觉塞到我的手里了。才将那一会,我差点儿就下手在馍店做出那事情。这么大的事,我咋能不最后和她说一声,咋能不让她知道这些事情呢。
我又把馍车从桥上推将下去了。
这儿是闹中一静呢。一边是河水,一边是又窄又长的小胡同。赶集人很少朝着这儿来。只有河那边都把平房盖成楼屋的十几户人家要去经一路时才从这儿过。没有人在意我为啥把馍车放这儿。好日子都过到天上了,谁还在意我这两篮馍。再一说,我都和最有钱的女人要成相好快要结婚了,丢几个蒸馍又算啥儿呢。没有再犹豫,我把馍车推到胡同口的河边上。那儿有块小空地,胡同围墙的影儿正好落在馍车上。将馍车放那儿,把馍篮上的馍布拉盖好,像我有急事不得不把馍车临时停放那儿样。
我真的有急事。天大一桩急事呢。
我也真的一会就回来。和她见上一面就回来。
馍车的车厢角上有个塑料袋,那里装着一个小本和一枝圆珠笔,那是为了给买馍的人一时没钱或有钱找不开,我媳妇让人写下欠条准备的。现在我要让家电老婆给我打写一张欠条了。我从那里取出小本和圆珠笔,在那小本上蹲着身子写了两行字——
保证书
你和你媳妇一了百了后,我一定和你结婚过日子。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的字不好,可意思是好的。字迹虽然丑,可那意思一点都不丑。写了这个纸条保证书,我撕了那页纸,拿上纸条追着胡同朝经一路的大街走过去。转眼到了胡同口。转眼我溶进了大街里。满大街都是人的汗味儿。一街两岸都开着集日营业的门铺儿。这儿那儿的路边上,都是一色儿的三层楼。一楼是各种门市和铺设,卖衣的,卖鞋的,还有电子游戏室和专门看电影的放映厅。也还有,专卖粮油和专门为人打印、复印、做广告牌的啥儿文化营业部。街上乱得很。繁华如满地都落着被风吹的百元票子样。我从那乱和繁华里边走过去。那个原来只是租了两间房子的秀发佳容理发店,不知咋就把那房子盘买下来了。扩大盖成三层楼屋了。先把秀发佳容理发店,更名为秀发佳容理发馆。一楼是洗头、理发和烫发。二楼是为客人解乏去疲的按摩室。三楼是店里人的住屋和办公室。可这样更名没几天,这秀发佳容理发馆,又更名为秀发佳容有限公司了。叫有限公司就不一样了,听起来气派又威势,有花不完的钱。我当然没有去过这秀发佳容的有限公司里,那去一次得花多少钱。那地方得是家电老板那样的阔人才能去。菜老板也可以。不过他舍不得把钱花到这上头。我知道,家电老板的情人就是原来在这楼里创业起家的一个姑娘哩。她从洗发姑娘变成他家保母又变成他的情人了。要是家电老板经常来这里,那她老婆整头洗发来不来这家公司呢?她美容不美容?按摩不按摩?美容按摩了,也来这楼里不是没气找气、没有胸闷要找胸闷吗?
我从那公司的楼下过去了。
扭头看那一楼的营业玻璃门,那门上贴了各式风骚女人的风骚头发和各样年轻风骚的脸。我想我要有钱了,一定也朝着理发的公司去一次。她说我好好剃个头,好好买套衣服穿,这镇上没有几个比我长得顺眼哩。跟你说,我年轻时候在咱们镇西这条小街上,左邻右舍都说我长得好,从谁家门前走过去,谁家都会说——呀,你是哪个谁,你有对象没?给你介绍一个对象吧。我要不是长得好,我媳妇哪会从临县九儒村里嫁给我。现在我人到中年了,过了四十五周岁,人就像了五十岁。还有人说像五十几岁六十岁。是日子把我逼成现在这样了,镇上都盖平房瓦房时,我家住着草房没有盖起瓦房来。当我有钱能盖起瓦屋时,人家又家家户户都扒掉瓦屋盖起楼房了。装修楼房的钱,就等于当年盖三间新瓦屋的钱。日子朝前跑着如疯狗追着般。钱像秋风黄叶落在各家院落里,可它落在人家院里就是钱,落在我家就是黄叶枯叶儿。
现在轮到我要有钱了。
轮到我家要盖最好、最牛、最有品位的楼房了。
从秀发佳容有限公司镶了古灰色磁砖的楼下走过去,几十米就到了经一路和纬二街的十字路口上。往右是汽车站、商业楼和县上的银行、邮局和各样的公司和商铺。左一边,是她家的家电楼和镇上人、外地人开的各种酒店、饭铺、大小超市和修理各种汽车、装修各种楼屋的门帘房。修理汽车的把一个大红的修字写在筛子样的圆盘上。圆盘举在半空里,像从那秀发佳容公司的楼窗刚刚探出头来的一张脸。做家装工装的,把一个大红的装字写在筛子样的一个圆盘上,高高举在半空里,也像从秀发佳容公司刚刚走出来装修过的一张脸。
她家就在这热闹和修理装饰过的脸对面。
我从马路上跨将过去了。你知道,那儿的马路宽得能并排跑上六辆大卡车。路两边整齐地停着各种大车、小车和拖拉机。整齐得和学生站队一模样。从南方贩运过来菠萝果,卖家钻在停放汽车的缝儿里,顺着菠萝的长相把果皮上的凸刺削下来,留下的螺纹小沟儿,在菠萝果上斜旋着,黄爽甜润得让人流口水。啥儿都是齐整甜润的,啥儿都被专门管理镇容街道的人员管理规画着。
原来集日她家门前是这样,繁华秩序呢,盛世光景哩。
又看到那两个狮子了。
又到她家大门口儿了。
我猜想她家大门是虚掩浅关的,也就果然是虚掩浅关的。我猜想到她家门楼下就一片安静了,也就果然走进门楼我又关上门,大街上的热闹被关在门外了。我猜想,她家前院满地荫凉她正坐在树荫下,电风扇正把空调风从屋里吹出来,她家前院便果然满地荫凉儿,连碗大的一片日光都没有。不过她没像昨儿那样坐在树荫下。西厢屋的门没开,电风扇也没有在那儿吹着空调风。
前院里一片寂静连一叫雀子的声音都没有。
我走到前院立在昨儿我立站过的脚地上。
前后院中间过墙上的门,昨儿是关的,今儿它是敞园开着的。双扇门,红涂漆,圆圆开着让人一下就从前院看到后院了。后院的三层楼屋不躲不闪竖在后院底尽处,留下的后院院子比我家没有盖房的一整儿宅地面积还要大。原来政府规定每户人家的宅地不得超过二分半,刚好能盖三间上房和两厢,恰窄留出一个小院子。可她家,加上前院和后院,好像有四个、五个二分半,单是后院的院子就相当一户人家的宅地哩。还有那么大的上楼屋。后院的院子一边盖了厢屋子,另一边留在那儿和院子连成一片儿,使院子如了县城和洛阳的一个广场样。三间楼屋的墙壁是青砖,砖缝细得如线着,白得如是拉直了的云丝般。房檐窗户都是木雕花。雕花上涂着大红正绿和金黄艳艳的漆。那气势和模样,像了洛阳城里国家造的仿古建筑了。我去洛阳开眼见过那建筑。洛阳城里很多地方都是那种气势、这种长相的房。洛阳新区有片新建筑,古色古香说是周王住过的地方叫周宫,那儿一片一片的房子都长那样儿,大青砖,白线缝,门窗屋檐都是雕花涂彩漆。
听人说过家电老板家的楼屋也是那个气势那长相,没想到果然也是那个气势那长相。我在前院隔墙的门口立下来,看见后院楼屋的正厅间,她和她男人正对脸坐在楼屋厅室门口的小桌前。小桌上有碗、有盘、有筷子。不知道他们是吃过了午饭还是正吃饭,筷子摆在碗口上,不在他们手里边。后座的楼屋比院落高出几个台阶来,我在前院看不见后院楼厅桌上摆的碗和盘里都有啥。
或者啥也没有了,一清儿都被他们吃光了。
看见她男人在家我怔一下。没有想到这一会儿他在家。才刚不久前,明明见他坐在镇长的车里去哪了,可眼下,他竟回来坐在家里了,和她像一家人样坐在一张饭桌上。不过他们看见我,好像也怔了一下子,都把目光扭来盯在前院里,脸上似乎也都有些惊。尤其她,看见我来了,不光脸上有些惊和僵,让我隔着院子就看见她脸上的僵色比惊色多许多。我模糊看见她脸上僵白一会儿,又扭头看看她男人。她男人家电老板的脸色倒还好,不见红也不见白,还是原来那气色。或者有了别的气色我没看见。他坐在楼厅屋的小桌边,一动不动儿,慢慢脸上有了一丝笑,或者像是笑的啥表情,然后扭头朝他的老婆瞅了瞅。
他好像对她说了一句啥。
她听了那啥儿,从楼厅屋里起身出来了。因为胖,又穿了似白似黄的薄裙子,走下台阶穿过后院时,她像滚过来的一个塑料薄膜做成的球。后院青砖铺地的院落里,有几个用砖砌的花池子,那池子里的花,像是芍药又像早已过了季的牡丹棵,叶都绿着可那绿上没有花,如她过的日子样,日子虽肥旺,却是过了季节不再是有花有香的日子了。我来就是为了让她的日子有花有香呢。让她的日子又肥又旺呢。她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脸上显出一些惊讶和埋怨,可也没有太多的惊讶和埋怨。经过那几个花池时,她还朝那过季的花池棵上瞅了瞅,像看我和她现在的日子一模样。
她男人一直在她身后的楼厅朝着这边看。她到前后院的隔墙门口淡淡脚,又从门里跨出来,到门这边将两扇红漆铜钉的隔门对关起来了。把她男人隔到后院隔到那边了。隔到另外一个世界了。这边院里世界上,只还有着我和她。空气是热的,树荫是凉的。日头在上方,脚地在下方,我和她在冷热上下的正中间。院子里依旧是死死寂寂的静,像我和她都有的那种忧郁胸闷症。
——你咋来了呢?
我来最后问你一声儿,说着看看她,我又把目光朝着厢屋那边瞟一下,我问你,我真的和我媳妇一了百了、彻彻底底你会咋样儿?她身上轻轻震了一下子,滚圆浑胖的身子朝上抽着细了些,脖子直一下,脸朝天上半仰一下后,又低头仔仔细细看着我,像一下就明白我说的彻彻底底、一了百了是啥儿意思了。
——我正和他摊开说着这事呢。
——说啥事?
——说他不和我离婚,又不和那婊子分开不回家,我就真的和你好,真的每天每夜都和你在一块,让他在镇上在这世界上,别想理直气壮做个有头脸的人。
——他咋说?
——他凭啥离婚不分给我一半存款和财产?这是法律规定的,何况是他先有相好先和那婊子住在一起的。
——我来最后问你一句话,你和他分开打算不打算和我结婚呢?
她怔了一下子,用很直很硬的目光看着我。
——你媳妇会和你真的离婚吗?你不一了百了也许我会和你好,可我遇到合适的,我还会嫁人和别人在一起。我说过,我是受不了他在外面有人才和他离婚的,我不能离了婚,找个男人除了我,他还有别的女人拖在、围在他边上。
我痴痴怔怔盯她一会儿,语气变得冷冷硬硬了。
——我要一了百了呢?
她的语气也变得又冷又硬着。
——那我肯定嫁给你。
——要是不嫁呢?
——你想要我咋样儿?
犹豫一下子,我从口袋取出那张凭据纸条来,自己重又看了看,把那纸条递给她,像她欠我我要她在欠条上签名画押样。她接过那张纸,看了一遍后,又抬头看看我的脸。看看我的脸,她又看看那两行字:
保证书
你和你媳妇一了百了后,我一定和你结婚过日子。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就这样,她从我脸上看出我的一心一意、千好万好了。用你们的话儿说,她看见世界上有人对她好到死无二心了。看见有人愿意和她不求同生、只求同死了。这样儿,她犹豫一下从我手里接过圆珠笔,手托着那页保证书,就把她的名字很郑重地签在上边了,像在那欠条上盖了她的印章样。
签完了字,她把那凭条还给我,又扭头看看身后的门,停一会我从她家里出来了。出来时她把我送到大门口,像古时候一个妻子要把她的丈夫送上战场样。分手时我扭头郑郑重重对她说,你等着,很快会有好消息。之后我走进大街人流里,她一直立在门口望着我。
镇街上的人还那么多。天还那么热。可走出她家大门时,我觉得人、车和天气,都在给我让着路。大街宽得很,脚下生了风。回走着我能听见自己脚步砸在路上的咚咚声。无论你们信不信,口袋里装有她签过字的凭条儿,我觉得这事有十成八九的把握了。觉得我和她有了爱情了。我知道在法上人家不会把那凭条当回事,但你明白白纸黑字总是让人心里踏实些,手里更有把握些。无论你信不信,无论她咋样,可我那时候,就是觉得我和书上写的、戏里唱的样,我和她因为白纸黑字山盟海誓了,生死不舍了。不求同生、只求同死了。这样我就不能不和我媳妇彻彻底底长痛不如短痛了。我走在大街上,忽然觉得浑身轻得想要飞起来。很快到了秀发佳容有限公司的理发楼,看见语文老师从那楼屋走出来,在门口左右看了看,见没熟人了,才汇进大街上的人流里。他在人流里看见我,脸上猛地生出一片红晕对我说,理个发清爽一下子。说着他便进了大街上的人流里。我瞟着人流瞟着他,想起他不久前当了校长啦。想你当了校长又咋样,当了校长以后也不一定比我日子好,不一定比我钱更多。我想对他说,我立马就要在我家宅地起楼盖屋了,盖和你家的一模样,但不是两层是三层。钱从哪里来?他会这样问我吗?我对不对他说家电楼和饮料厂老板的老婆是我相好了?我们很快就要结婚成为一对夫妻了?犹豫着,我朝远处追眼去看他,可他却已经一分钱消失在一堆钱里一样不见了。
我朝商业胡同拐过去。
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到三轮车那儿,我提着我的馍篮去了河边上。我把那两篮白暄暄的蒸馍一个挨一个地倒进了水渠里。两篮二百八十个馍,三毛钱一个才他妈八十四块钱。八十四块盖房能买几块砖?能买几片瓦?河边上照旧是静照旧人很少。将蒸馍从渠岸倒下去,馍碰馍的声音像棉花碰了棉花样。流水上忽然生出一堆一片的白蘑菇。从桥下钻出的一群鹅鸭们,啄吃着漂馍嘎嘎嘎地叫,像男人女人在床上做着那事的叫床样。我立在河边提着空篮看那一群鸭子在水里追着馍,那馍漂着吸着水,慢慢变大像一朵一朵丧事花圈上的花。
白馍漂走很远很远后,我骑上三轮回往馍店了。
把车子停在店门口,急急地从外朝着馍店里边去。到店里,我又急头急脑这里找一找,那里翻一翻,还过去一脚把我坐过的凳子踢到一边去,又把翻倒的凳子正过来,在那凳子的周围四处翻找着。我失急慌忙地在那团团转,到面案的两头地下找,到隔屋里的面袋里边扒,着急的样儿像我丢了魂儿快要死了呢。媳妇已经在店里忙完她的事情了,正吃着一个蒸馍喝着一碗白开水。这是她这一天的午时饭。她吃着午饭见我问说你回了?我粗粗嗯一下,继续在店里钻天入地地四处找寻着。你找啥儿呢?她又问我说。我钱包丢了呢。我立在店里看着她,说我送了馍收钱找钱时,不见我的钱包了。两篮馍才卖八十四块钱,可我那钱包里装有几百块钱呢。
她惊着立在面案旁边上。
就那么狠狠急急找一阵,我又慢慢立在她的面前,自语一样说,也许是前晌干活掉在新宅那儿了。然后立在那儿想了一会儿,想着很想让自己急出满头大汗来,可馍店太热了,我果然急出了满头大汗来。擦着汗我急脚朝着店外走,并顺手把我来时提的麻绳重新提在手里边。我回宅地那边啦,朝外急急地走着我扭头大声说,钱包可能掉到宅地院子了,你等一下收拾了馍店去给我买一碗凉皮送到新宅里,我在新宅那里等着你。说完我慌慌地出门汇到街上人流里,像不久前语文老师一分钱掉到一堆钱里样。离开馍店时,她还吃惊地立在店里望着我——你快回去找一找,不买啥儿为啥还在身上装着几百块钱哪。这是我和她分手时,她对我唤的一句话。她一点也没有看出我对她的假戏和说谎,正把她一步一步地朝我设计好的圈套里边引,正往那个方坑自己变成长坑的墓里引。我不再计划在馍店发生啥儿事情了。街上人太多,这儿不是了结一桩事的好地方。我还是应该回到那个自己变成长坑的墓边上。那儿毕竟属于镇子外。属于繁华阔富世界的另一边。那儿有时白天也静得和野外黑夜样。把她诱到那个墓坑边,最后再逼问她一句和我离婚不离婚,她若离了是千好和万好,她若不离那我就只能彻彻底底啦。有绳子,有墓坑,也许发生那事时,她会有一声两声唤,可坑墓一米多的深,会把她的唤声吃掉一半儿,即便那时刚巧有人从那过,谁又会在意从哪儿传来的一声两声听不清的唤声哩。
然后呢,然后一了百了我把她埋了。
埋了她,我和家电的老婆一结连理永远相好了。相好前我不会让人知道我和她是相好。我会去哪躲几天,避上十天半月不在街上露一面。后来露面了,我一脸沮丧不说话,像家里出了大事样。像我家里有了天塌下来的悲伤样。这样过些日子有人知道我媳妇有了急病我陪她去了郑州、北京看病了。因为她是不治之症死在外地了,又缘着路程远,死尸无法运回来,运回来还是要火化,于是我只好在外地把她火化烧掉了。只好回来把她的骨灰埋掉了。知道她死了的人,会为她突然死掉吃惊几天哩。可吃惊几天也就把她忘记了。生老病死是人之日常哩,一个村,一个镇,几天几个月,不突然有人生病死掉那叫啥儿村,那叫啥儿镇。
不突然有人死掉那还叫啥儿人生人世嘛。
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就这样我和家电老婆开始慢慢来往着,也就最终成了一对夫妻了。这有啥儿呢,两个人年龄差不多,虽然我是镇上最穷的人,她是镇上最富阔的人,她家的日子在天上,我家的日子在地下。比地下还要低,是在地底下的地下面。可她家日子再好她男人天天不回家,她找个相好不是说不过去的事。我家虽然穷,可我人好人勤快,剃个头,洗个澡,换身衣服也是镇上看上去最顺眼的一个男人哩。就这样,我俩好上了。好上了她就和她男人离婚了。离婚了她分他一半财产后,钱多得我俩一辈子、两辈子、十辈子也都花不完。哪怕家电老板知道她老婆是和我成了真的相好才和他离婚的,这也不正是他想要的嘛。这样她有把柄握在他手里,他们离婚他就可以少给她一些家财和存款,哪怕分给她的由一半减到三分之一去,可这三分之一最少也是三千三百三十三万元。是我和她一辈子、两辈子、十辈子都花不完、吃喝不完哩。
我家的楼屋就要盖将起来了。
楼是和语文老师家里一样的楼,然而不是两层是三层。也许是四层,楼层比菜老板家的还要高,装修比语文老师家里还要好,风格和洛阳王成广场的古色建筑样,和周王宫的建筑一模样。你菜老板家的楼,是不能和我家的论比说道的。语文老师家的楼,也是不能和我家论比说道的。我就这样成了镇上最有钱的人家了,谁见了我都要和我点头说话了。我从路上走过去,人们都要笑着给我让路了。事情就是这样儿。我正朝这样的事情走过去。时候已到了正午错时间,吃午饭的正时都已过去了。大街上买的卖的似乎比我来时少了些。南来北往的脚步稀了些。谁家快要生娃的猪,在人流里不慌不忙哼着朝家走,肚子拖在脚地上。家电老婆和她男人咋会两个都是那么胖。那么胖他们在床上咋样做那男女间的事?睡在一起身子被肉隔得那么远,怕是做那事时谁也够不着谁的身子吧。他们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慢慢感情不好的?是因为这个家电老板才去外边找了更方便的女人吗?和胖女人睡在一张床铺上,她就像一个装满水的水袋儿。和一个大水袋似的女人在一起,那事儿到底会是啥滋味?会不会我爬上去和游在一池水上样?天还这么热,想着走着我出了一额门的汗,可脚步却轻得和漂在水上路上样。
从经一路由西向东走,再一次过去那个十字街,我看见一街两岸的楼屋都在日光下面呈着金黄色,像一笼统的楼房、屋檐、角瓦、楼脊和一层一层推开或关着的玻璃窗扇儿,都是金砖金瓦砌成镶成的。连每家店铺门口摆的招牌和垃圾桶,都是银镶金制起来的。
这个镇子果然一转眼阔富发达了。
一转眼家家人人都成豪富人家了。
我朝前走着,两边的楼屋朝我身后挪移着。我高兴那楼屋也高兴,我发达那楼屋也发达。路两边新栽了二年三年的箭杨们,因为这街上盛世人太多,有的树在苗时就被折断了,有的忙里偷闲长了起来了。碗口粗着了。这儿直一棵,那儿竖两棵,每棵树身上,不是靠着店家写的招牌或广告,就是有人索性把招牌广告用大钉钉在树身上,那树长着长着就把招牌广告吞在树的身上了。
前面是菜老板家开的水果蔬菜专卖店,红底黄字的招牌镶挂在一楼二楼的连接处,可那门前的两棵杨树上,都还挂着一日一换的广告牌。小黑板,粉笔字,这边每天都写本地新鲜的青菜、豆角名,那边每天都写新进口的烟糖和瓜果。比如新进口的美国烟和台湾火龙果,新加坡的香蕉或者泰国和马来西亚的啥儿啥儿果。后来他嫌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国名长,就缩减只写南洋两个字。镇上人问说菜老板,那水果真的都是从南洋进口的?菜老板对他们笑一笑,说你又不吃你管它是进口南洋北洋啊。凡是被写成进口水果的,多都卖给了来镇上开公司、做生意的外地人。专门朝那广告招牌上写真假广告的,是菜老板家人见人爱的一个好女婿。他家闺女不想从镇上嫁到乡下的闭塞偏僻里,就从乡下招了个女婿在镇上盖房安了家。说不上是入赘,可毕竟也是男的离家到镇上移民落户了。现在那女婿,就在他店里帮他照应那时新的蔬菜和果瓜。那女婿长得非常好,可他家闺女长得不太好。那女婿字也写得非常好,最善写店门口两棵树上的广告招牌字,可他家闺女小学没毕业。连我这上一辈人都还读过初中、高中哩,可他家闺女在盛世读到小学不读了。然而菜老板家日子好,女婿和闺女,也就过得好。女婿对他闺女好到天上去,走在街上也还拉着手。现在那女婿正在他家店门口换着挂招牌。招牌上写的是新进南洋榴莲几个字。镇上的人不知道榴莲是啥果实,他女婿就拿着人头似的一个榴莲果,怕榴莲的刺儿扎了手,用一个椅子的垫儿托着举在半空里,让镇上的人都爬在那榴莲果上闻。闻的人鼻子凑过去,忙又抽回身子把手捂在鼻子上,唤说臭死啦,臭死啦。那女婿便笑着对大家说,越臭越香哪,凡爱吃臭豆腐的都爱吃这榴莲果。
人群便哈哈哈地笑起来。
我有时也爱吃些臭豆腐。
我娃儿在南方读书时,回来说过南方最奇怪的果实是榴莲果。原来榴莲长得这样儿,人头一样大,尖刺儿和剑一模样。家电老婆她爱吃这榴莲吗?她爱吃了我就破费给她买一个。她那么白胖光滑的,它这么一身刺扎的。她爱往她身上涂香水,往嘴上抹口红,这些都是清洌洌的香东西,她怎么会爱吃这有臭味榴莲呢。在菜老板家菜店门前边,这时不知为啥挤了很多人。我心急脚急地从他家店前走过去。菜老板在人群里边看见我,大声叫着我的名,让我过去一下子——来一下——来一下。他对我大声大声唤,脸上的笑,像这时的日头从天上掉下挂在他脸上。我不想在那人群前边停下脚。我要急脚快步回到我家新宅地的墓边上。我要在那墓边等着我媳妇。我要在那儿和她彻彻底底、一了百了、万事皆休呢。我要和家电老婆真的相好真的结婚了,我老婆她要为我们这对相好让路了。这是多么大的一桩事,多么急急重要的一桩事情哦,像雷鸣电闪等我回去开门把它们放回天空样,可这时,菜老板却在人群朝我不停地笑着招着手,使他身边那些赏看榴莲的人,都忽然朝我扭头看着我。
——你去哪儿了?过来一下我让你发笔财。
我淡脚立下了。
——过来呀,兄弟你过来。
他一直朝我大唤着。立脚朝那儿望了一会儿,我只好朝着榴莲朝着人群走过去。原来人都围着榴莲时,也把菜老板围在人群里。人们都看榴莲时,比我大了十几岁的菜老板,开始把他手里刚印的名片朝着大家发。那名片的上方写着皋田镇水果蔬菜有限公司一行字。那行字下面,正中间写着菜老板的名。在那名后的一个括号里,写着总经理的三个字。再下是公司在经一路的门牌号和电话号。说起来,这名片也就是一个小广告,是让买菜和水果的人和他联系方便着。可现在,那围着看榴莲的镇上人和赶集人,他店里两边卖衣服和卖鞋的,买衣服和买鞋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娃儿,每人手里都拿着他发给大家的一张小名片。那拿着名片的,脸上都挂着灿红黄黄的笑,都开心为难地立在那,连他家女婿也托着榴莲脸上挂着不知该要咋儿好的笑。原来他在人群发了名片后,要让那接了名片的,都叫他一声经理或者总经理,人们笑着不肯叫,他就对着人群唤,谁叫他一声总经理,他就给谁发上十块钱。人群便越发笑起来。笑得像谁在人群正中间,裤子突然被人从后边扯下了,屁股和前边的丑物都露将出来了。于是僵着了,谁也破不开这面僵局了。这时我从人群边上走过去,菜老板看见我,便连连招手叫着我。
我从分开的人群缝里走向菜老板,他很郑重地把手里的一张名片递给我。
——你叫我一声经理我给你十块钱。
菜老板大声笑着说,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流有光水一模样。
我抬头望着菜哥蔡老板的脸。
——你叫一声我给你十五块。
一转眼,他又涨了五块钱。
——二十块钱呢?叫我一声总经理,我给你二十块钱行不行?
不说话,我只是望着菜哥菜老板的脸。人群里没人说话儿。所有的目光都望着我和菜老板。情况忽然变得有些复杂了,复杂得像天上的事情忽然掉落在了地上人群里。掉落在我和菜哥菜老板的身上了。所有人的脸,都僵着半笑半不笑的表情和疑问,连原来在店里卖菜买菜的,也都从店里出来扒着门框朝着人群里边望。
二十块你也不叫吗?菜老板有些焦急似地说,你家馍店卖一天馍能卖多少钱?叫一声就等于你家蒸了几笼馍。我还是立在那儿不说话。我不知道该叫不该叫。我也不知那时我心里想了啥。可那时,我脑里确实盘算出我叫他一声经理就等于我家蒸了两笼馍。
——叔,你就叫他一声吧。
这时菜老板家的女婿望着我,脸上的笑里有了哀求样。我扭头望着他家女婿那张俊朗朗的脸,想了一会问他道,是叫你爹经理还是总经理?
女婿又扭头望着他岳丈。
——要叫声总经理,我给你五十块。
菜哥脸上的僵硬这时光亮了。光亮里一脸都是红润和兴奋,人也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八岁样。
——要叫两声呢?
他挺了一下胸脯说,两声一百块。
——那叫十声呢?
——十声五百块。
有一阵掌声响起来。人都看着我和菜哥在唤着,起哄着叫呀叫呀鼓着掌。可是这当儿,我觉得我胸口又有闷胀了,有怨气从地下生将出来很快蹿在我的腿上聚到我的胸里去。我胸膛里的憋闷想要炸开来,像一个薄胶袋里装满了汽车轮子里的气。我知道我的胸膛快要炸开了,我将要被炸死在菜哥菜老板家的店前和这人群里。于是我瞪着眼,用冷硬的目光在菜哥脸上扫一会,等起哄的声音小下去,鼓掌的也都不鼓了,我用憋炸裂开的声音从胸膛、喉咙、牙缝挤着一字一顿地把菜哥的名字从我嘴里挤出去。我没有叫他哥或经理、总经理,我直呼其名叫他了。像在戏台上的演出样,我不慌不忙、不急不慢地,先把他的名字一字一顿从我牙缝挤出去,然后瞟瞟他,又把那名字接着挤说一遍儿,最后不仅把他名字的三个字连在一起叫出来,而且声音也又抬高了,语速也快了,像从嘴里吐火一样最后把他的名字从我嘴里急急快快吐出来。人群全都愣住一片死寂了。人们都惊惊异异看着我,后来又都把目光搬山挪地样移到菜哥脸上去。菜哥不知发生了啥儿事,一脸都是惨白和蜡黄,像我突然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几口痰。像我在大家的说笑里,突然打了他耳光。他有些不知发生了啥儿事样望着我。我从那一片怔怔的人群里,嘴角挂着冷笑退着走将出去了。我退回到了他家门市前的路边上,然后扭头对着木呆的人群和菜哥大声唤——
过几天我就在我家宅地盖房了,最少也是和你家一样盖三层,样子是和语文老师和家电老板家的楼一样,图纸是我在北京读书的娃儿让他老师设计的,盖起来我请大家去喝酒啊。
唤着我便走掉了。
便把人群、菜店、大街及大街上的繁华富阔丢在我的身后了。我要赶快回到我家新宅地,在那新宅地里等着我媳妇,等她回去彻彻底底啥都了结、啥都重新开始着。
到这儿,他把他的“那个事情”讲完了。
讲完后他如他儿子讲完故事那样望着我。屋子里这时除了灯光和夜静,还有我母亲在里屋睡着却未关电视机里的唱戏声。母亲爱听戏,她每天夜里都是听着豫剧、曲剧才入睡。好在里屋电视的声音并不大,曲剧悲伤的弦音和沙哑委婉的女唱腔,一如秋夜细凉的风样从里屋传到外间来。电视中的剧目好像是《耶稣的诞生》那出新编剧,“忽一日里耶稣来,降生在中原马厩外;乡里乡亲红鸡蛋,约瑟夫感慨再感慨……”后面的唱词听不清楚了。他是吃过夜饭来到我家的,和我母亲说了一阵闲话后,开始和我讲着镇上和他家里的事,讲着讲着便进入“那个事情”了。母亲知道我每一回村都爱和村人说闲与聊天,这说闲与聊天,是我写作穷困时,入库开箱、取钱拿物以应对人生写作的一桩大事情。所以家里来了想聊天的人,母亲总是周到、热情而细致,忙完了还会躲开把安静留给那与我聊天的人。
村里人夜饭吃得晚,他到我家已是夜里八九点,讲完“那个事情”已经过了子夜十二点。母亲在睡前还给我们炒了鸡蛋、青菜和花生米,把别人送的啤酒、饮料拿来摆在桌子上,让我们边吃、边喝、边聊天,然后她到里屋小声地打开电视躺下睡着了。然后她又突然从里屋传出一声很大很大的声音来:
“半夜啦,说不完的话明天接着说。”
是母亲在催他离开了。
“以后呢?”我问着他故事的结尾和他杀妻要收场的事。这时他朝着我母亲睡的里屋瞅了瞅,回头开口要说时,目光从我肩头翻过去,望着我家的屋外不动了。我也回身把目光朝屋外瞅过去,看见他媳妇这时走来站在屋外灯光下。她来唤她男人回家睡觉了,手里提着一兜她半夜蒸好、准备明天一早售卖的白暄馍。她把那馍递给我,说是要我和母亲尝尝她用最精白的面粉蒸的手工馍。说这手工馍,我在北京一定吃不到。然后用责怪的目光望着她男人:“你不瞌睡人家也要睡觉呀!”这样说一句,他便脸挂遗憾、犹犹豫豫地起身朝他媳妇走过去。“这一桌凌乱你就自己收拾吧。”走时他看看桌上差不多吃光的菜盘和半瓶、半罐的啤酒和可乐,用很暧昧的语气轻声暗示道:“有些事你不信了你可以去问问别的人。你说的那啥儿,或多或少你都和我娃子去商量,价钱由他说了算。”
我知道他在这儿说的“别的人”,是指家电夫妇两个当事人,也就朝他点着头,然后随他们出门送他和媳妇回家了。
院子里的月光清明如水着。我手里提着那兜蒸馍如提着一团云样柔白而洁润,纯厚的面香彷佛我站在了正夏灌浆的麦田边。他们离开我家时,他在她身边,像一架山竖在一道小河边;她在他身边,彷佛一棵野草长在一棵大树下边样。看着他们俩,在这深夜伴行总让人担心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要发生——比如他真的杀了她。于是他们走了后,我又从家里走出去,悄悄跟着他们走出院落、走在村街上,一直不远不近地尾随在他们身后边,踏着夜静和环镇路,直到看见他们夫妻一前一后走进自己家的老宅院,“叽哇”一声把他们家的大门关上闩起来,我才又返身往回走。
往回走着时,我发现他媳妇送给我家的白暄蒸馍一直提在我手里。那时星月满天着,地上有凉意生出来。提着那些馍,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冷,想找件衣服披在身子上。原来乡村的夜里竟然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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