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娅梅的来到,已经误了他几天前的起程。吃饭的桌上,怀旧的路上,她时不时地问他:
“你入城的手续办好了?”
“全好了。”
“决心离开张家营子?”
“最少离开几年。”
“为了钱?”
“不全是。”
“还为啥?”
“说不清。你那时候返城能说是为钱吗?”
“不能。可我要留下你还走不走?”
“你不会。”
“要会呢?”
“要会……那你又何必当初呢?所以你不会。”
总是这么叮叮当当几句,当他逼她把话说到决断的时候,她便悄默不言,不是把目光搁在高远的天空之上,就是搁到屋里桌上母亲的牌位上。春夏之交的太阳,暖起来引人入睡,明明晃晃的镜子一样照在身上。张老师有些瞌睡。昨夜儿,他被另一个女人的情爱所乱,弄得一夜未眠,今儿醒来,已临近午时。不消说,她也是一夜未睡,要不她会早早起来烧饭,如十七年前一样?她回来五天,已经烧过两次早饭。可是今天她没起。眼下,午饭他都烧好了。午饭照她所说,烧的是酸浆面条,煮了黄豆,炸了辣椒。十七年前她身为张家营人的媳妇,爱吃酸浆面条,是乡村的境况里,只有这样好吃。十七年后,要他到五里外的做豆腐人家舀来半桶酸浆,怕仅仅是为了换换省会华贵的口味罢了。前些天,她向是准时十二点吃饭,可今儿,她就是同他一样一夜未睡,想必这时候也该醒了。母亲说,天元你去叫她回来吃饭。他在门口的日光中慵懒不动,说一会儿她会回的。母亲说饭时你们好好说说,别争别吵。他说她没说她一定要留下不走。母亲说也许她要变的,我去唤她回来。张老师终于似睡非睡地合了眼皮,迷迷糊糊之间,感到一条影儿从眼前晃了过去,如同一只飞鸟的影子,从他晒暖的脸上一掠而过。他想到,是母亲去了老宅的三间旧屋。
娅梅回来,一直住在老宅。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毕竟半生夫妻,无论何因何故,到头来都还没有组成新家,如若二人都住在新房,不消说遭人舌议,就是自己,虽不会有什么激动不已的事情,不会让情感汪汪洋洋,满山遍野得铺天盖地,但你说不会有控制不了的事情,却是谁都不可料断。说到底,是曾经和和谐谐夫妻了一场。而另一方面,老房是娅梅节衣缩食的财产,到这新的世纪之初,虽房子颇像三间草房,又没有伟人住过草房的纪念意义,却也毕竟在那三间屋里,库存了她这一生最好的韶光,最值回味的日子。母亲到了这屋里的时候,娅梅已经醒来,透过睡乱的头发,正看那午时的日光,在柳条窗上跳来跳去,舞步轻柔如一条绸带在窗上随风起落。她眼睛半睁半闭,正看那省会舞台上的古典舞步似的阳光的时候,她听见母亲说梅子,天元把饭烧好了,你爱吃的酸浆面条。她浑身一个惊怔,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满屋子空空荡荡,除了当初挂全家福照片的钉子还苍蝇一样落在墙上,这屋里留下的就仅有她那满是尘灰的记忆了。她扒开枕头,看看手表,时针分针,正好合二为一。没料到,在这屋里竟能睡到中午十二点,委实在十余年来,尚属首次。她撩了一把头发,毅然地从床上坐将起来,动作之快,仿佛因为迟起,误了她一样事情,仿佛再慢下一步,她的一个决断,就无法再告诉天元。
她不走了。
她决计不再走了。五十二岁的年龄使她最终明白,省会那儿除了有她的大笔存款和一笔固定的巨额进项,剩余的,大凡人所之需,都还在张家营子。
她要去告诉天元,说我不走了,你也留下吧,我们今晚就合住在一块儿。如同那年她从省会过年回来,在台子地的一夜一样。省会的那个世界,说到底不是她的情感所寄,以为十多年的奋斗历程,是她人生的一段华彩篇章,可到这张家营子一看,方知她人生最大的破绽,也正在这十七年之间,也正在郑州的亚细亚大街之上。终于明了那样一个如轮子无休无止旋转着的世界,轴心并不是自己和自己一样的人,而是唐豹,和豹子一样的人。可是,她又总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她在郑州的那些人生破绽告诉天元。也许说了,他会感到恶心。如若不说,她又怕有一天天元知道,会导致一场更大的凄惨。然而,她却不知,她在省会的一切作为,天元通过母亲的双眼,已经看得十分明了。就是她第二次婚姻的失败,连她在四十多岁奇迹般地重新怀孕,又生下一个男婴的小尸,母亲也已见了多次,想母亲哪能不告诉自己的儿子,无非儿子不敢相信母亲所说都是实情而已。她毕竟是死过十年的人,所言所为,哪能让活人百分之百的信以为真呢。
于是,自己不亲口说了这些,他天元又如何肯相信你娅梅是决计真的打算回到乡土社会里来?在张家营子,伴着亡母、亡儿还有黄黄了此一生呢?如此地思前想后,娅梅猛然折身坐起,穿衣时手却缓缓慢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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